女人迷的性别专访开跑,第一回邀请女性主义大腕张小虹教授受访,于一月出版新书《时尚现代性》的张小虹,从绉摺理论聊到书写光谱,再从时尚的创造性行为,聊回女性主义的精神意涵。她举重若轻的与父权社会共处,侠女的刀剑长眼,直触父权体系最脆弱的核心,她说女性主义的存在,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能骄傲的宣告,女性主义已不再需要。

张小虹,像侠女。

在女人迷乐园初见她,记得她胸前配了一块青绿的玉,神清气爽,她摇摇手说不喝茶,不喜咖啡因,我赶忙换上一杯水给她。张小虹比峨眉更温柔,比恒山更轻盈,她自成一门阴性的武侠派系,以笔为针,以纸为纤素,以柔软绉摺思考取代刚强硬性,她笑脸满盈,要以柔克刚。

张小虹是女性主义学术研究的大腕,她的身影在许多地方。书柜一字排开,《后现代女人:权力、欲望与性别表演》、《性别越界:女性主义文学理论与批评》《欲望新地图:性别.同志学》、《性/别研究读本》、《绝对衣性恋》...,她能写、擅写并且爱写。

书柜以外,她犀利地在媒体投书。她谈马英九在马习会的西装其实是大问题,失格且不与时并进;她谈蔡英文当选后,总统代名词由“他”变成“她”的创造性裂变;她谈周子瑜的举国旗事件,细看资本主义市场对政治力鞠躬哈腰的丑态。

盘根错结的学术理论是张小虹把玩的兵器,必须与生活相依,侠女的刀剑肯定长眼,有话直说,目标明确。张小虹的女性主义实践,一直都入世,带着点翩翩舞剑的姿态,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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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创伤践履到绉摺理论!《时尚现代性》的十年

我书柜上总摆着几本张小虹老师的书,《欲望新地图》、《身体摺学》、《资本主义有怪兽》再到近期出版的《时尚现代性》,那是我的圭臬与参照系统,必须细细参透,反覆研读。

与过往创作不同,《时尚现代性》张小虹洋洋洒洒写了十年,“我从没有写书写这么久过。我问自己到底是写不完呢,还是舍不得写完?”时尚是张小虹向来偏爱的主题,十年光景,她也历经了思想翻转。

“当时处理时尚现代性,我从男人创伤论与女性践履论谈。对男性知识份子来说,国仇家恨都穿在身上,对男人那是创伤;而对女人来说,那必须是生存策略。小脚已经缠了,无法往复,但我依然要活,我要跟着我的小脚走入现代。”

书写到一半,班雅明与德勒兹的绉摺理论轻巧钻进她的论述,不同于目的论的直线粗暴,以绉摺运动为经纬想像历史,不预期的力量萌生,回头再次爬梳创伤与践履架构,前后神妙串接,“对我而言,是很有趣的创造性过程。”

用绉摺/摺学的视角观看世界,想像如果世界的组成法则不是可以分割的“点”,而是无从分割的“绉摺”;如果不是刚性颗粒的“结构”(structure),而是柔软如衣服的“织理”(texture),又会如何撼动我们对历史的单一制式评价?

张小虹活用绉摺揭示软理论的可能,历史不见得非黑即白,拍板定案,有更多线索藏在织理之间,在时光里发出微光。且从林则徐的裤子思索鸦片战争东西的优胜劣败,从鲁迅的“小脚”窥看中国现代性/Shame 代性。

张小虹谈起绉摺,绉必须回到衣饰想像,用糸字旁的绉。绉摺有许多层次,其一衣服的结构是摺出来的,一旦穿衣,便是身体与衣服进行着绉摺运动,隐含形式创造与时间变化两个意涵。“人也是被摺出来的呀,你看胚胎,你看人生发展,都是绉摺的过程。”张小虹用手指笔划,很是动感。

其二皱摺是动态的创造过程,德勒兹用绉摺想像宇宙的动态变化,所有东西黏挤在一起,又打开,创造新的可能。“去思考就是去绉摺,用共同延展的内在,来层叠翻摺域外。”德勒兹这么说过。

我听着,同样想,写书应当如是,从来不是一气呵成的直线,而是往复删改增修的绉摺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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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为何要穿旗袍?那是二〇年代的性别平权

张小虹接着兴高采烈说起旗袍。

旗袍的用语源自1949国民党迁台,但你说过去有没有旗袍?有。30年代最时髦的流行元素就是旗袍,台湾日本都火,那时候旗袍有另一个名字,唤做长衫。

“所以你若是去访问一些老一辈的人,他们到日本,穿什么代表台湾?就穿长衫,长衫代表台湾,不代表中国。”1949 年,旗袍跟外省想像一起来了,本省的妇女始终说长衫,不说旗袍。文化的记忆与想像,相当有趣。

“在中国,自古以来,女人的代名词是“三绺梳头,两截穿衣”一截穿衣与两截穿衣是很细微的区别,似乎没有什么不公平之处,可是一九二〇年的女人很容易就多了心。”——张爱玲〈更衣记〉

你必然也看过张爱玲的老照片,旗袍上身,双手叉腰,头抬得高高的,嘴角微带笑意。“张爱玲说了,女人为什么穿旗袍?那是性别概念,女人也要如男人一样一截式穿衣,旗袍就是东方的 one piece 洋装。”今日带有性感想像的旗袍,最初其实是女人也能穿男人的衣服,性别平权的概念暗潮汹涌。

文化的记忆与想像,决定了我们如何观看,如何穿衣上身。“当年吕秀莲设计台湾衫,大家都说,那不是唐装吗?确实形制上并无不同,但文化的作用让他们不能连结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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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小虹爬梳起历史、说起当代,很有说书态势,我见她用纤纤素手,戳中文化历史的柔嫩肌理,那正是点穴工夫,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书写是连续性变化的光谱:写作,需要巨大的安静

张小虹谈起理论信手捻来,行云流水,层次分明,颇有教授风范;谈起文字写作慎思后动,不愿怠慢,做为擅写又能写的人,她说得很浅白,“写作对我而言,是不停跟自己对话,需要巨大的安静。”

“笔在某种程度上,是写字人的战斗武器。书写对我来说,一个是自闭吧,把脑海中的声响转化成文字,我经常觉得,生命中最幸福的事情,是你拥有大量胡思乱想的时间。”张小虹停了停,“另一个则是侠女心肠,路见不平,我有话要说,我期待社会能有不同。”

看似极端,但两者也是滑动的概念,以思考作为文化批判介入社会。张小虹笑着说自己不太用术语看待创作,不企图归类。学术书写、散文创作、文化评论,都是书写的连续性变化光谱,不该存在楚河汉界。

“书写对于思考来说,有时候算是阶段性的整理,书写让你的思考,更活泼的进行下去;有时候是磨剑的过程,写的过程也回头刺激你思考,同时书写有时候也是去创造新的介面,你会发表,你会期待后续的对话,介面的创造,对思考同样也重要。”

那么女性创作呢?多年前张小虹曾翻译吴尔芙经典《自己的房间》,谈及《自己的房间》让“女性书写”流变为“阴性书写”,我们接续聊起阴性书写的两个意涵,张小虹先是替阴性书写“正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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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意涵吧,一是回到法国的当代哲学脉络,‘裂变’既有的文学再现形式,与主流的阳性脉络抗衡,具有颠覆性与裂变性的书写方式。二来是阴性书写与女性书写相连,希望去父权,女人的书写方式。在台湾,阴性书写作为女性书写的滑动,是我们乐意看到的。”

我与张小虹聊起喜欢的书,她如数家珍,西蒙波娃、吴尔芙、张爱玲、朱天文啊,她说,在感知意义上,人人是很公平的并不平等,“我常常在想为什么我们可以神经这么大条,而她们能够感受如此细腻。这些写字的女人啊,她们都是分子女人。分子,是随时都在变动跟转化的。”

用“玩”颠覆资本主义操弄!让穿衣打扮成为创造性活动

“每当买了件新衣裳,就能欢欣鼓舞在房间的落地镜前一再端详,玩耍搭配到深更半夜不歇息,我就知道,自己作为衣性恋者的身分,依旧十分顽强。”

张小虹作为后现代的衣性恋者,在《绝对衣性恋》和《穿衣与不穿衣的城市》一字一字敲下自剖告白,“那时候我从身体感受去谈时尚美学,那时候时尚对我而言是花花世界,我怀抱许多好奇心。后来我对时尚的感觉不再是在品牌世界玩耍,我现在非常喜爱老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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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头,依然有人深信,女性主义者若是迷恋时尚,是对女性主义的一种恶意叛逃。时尚被指责剥削女性意识,放大女性样板;追逐时尚被视为自我物化与向资本主义投降,作为后现代的衣性恋者,小虹老师摇摇头,但觉可惜,女性主义,不该只是大写的 Feminism。

“我时常觉得女性主义的二分法很粗暴,父权美貌神话主宰,我甚至觉得女为己悦者容的论述也不够,我们要回头看,从什么时候开始,穿衣打扮的‘创造性’被资本主义与父权夺走了?那个创造性,我们必须拿回来。”

张小虹问我听没听过 Iris Apfel?八十多岁的纽约女人,戴着一副招牌的大眼镜,一辈子都享受打扮,从来不甩什么时尚规则,喜欢像爵士乐一样即兴发挥,与时尚共舞。“我才不在乎出席什么宴会,最重要的是我穿什么去。”Iris Apfel 老顽童似地说。

张小虹眯起眼睛,“时尚该是那样,我一直觉得穿衣打扮是我们生活中,最具有创造性的行为。当我们被所谓的品牌宰制,创造力就大幅下降。我一直希望能回到穿衣打扮是件好玩的事情,这种独有的创造力该是一种幸福。”

你以为时尚是什么?时尚不在时尚杂志,时尚不在品牌大秀,时尚不在新锐设计师手上,时尚是元素之间的重组创造,应该好玩,像小女孩第一次对镜子擦起妈妈的口红,钻进妈妈的衣柜里头嬉游,感到兴奋颤抖。“穿衣打扮要回复成幸福的创造性行为,要扩大你的玩耍范围,不只是时尚杂志而已了,也要降低玩具的个别价值。”

张小虹指了指身上佩的那片古玉,说自己越来越喜欢老东西,“这个礼拜我都要搭配这块玉,我想创造这块玉更多可能,好好玩啊,这礼拜我就有个命题作文的感觉。”

“‘玩’的行为能够颠覆现在资本主义的操弄。从玩来看,你的文化资本可以大大弥补你的经济资本。经济资本确实在时尚体系里存在样板,但你的文化资本可以超越经济资本,替你打开时尚的想像力。”

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期待女性主义的死亡

“我们最喜欢说,作为一个女性主义者,我期待女性主义的死亡。将来会不会某个时候,社会与文化脉络不存在性别不平等了,以至于不需要女性主义?”张小虹说对目前的女性主义论述,多数时候她是失望的。

女性主义刚出来,深具颠覆性,绝对崭新,能动性极强,1949 年《第二性》横空出世,60 年代开始喊 personal is political,但现在的女性主义不能够“只是”这样,不能够总是复制前人说过的话,女性主义要与时俱进。“包括女性主义对时尚、整形、肥胖议题的谈法,都应该更新。”张小虹很犀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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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常觉得,女性主义作为论述与生活实践,一方面她看来好像比从前更无所不在,另一方面,似乎也遗失了‘新话语’的创造性与颠覆性。任何论述到后期,都会呈现疲弱,他能否跟当下社会的动代与时代接合非常重要。”张小虹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女性主义的最终灭亡,不是因为他论述的活力最后死去。”

女性主义很高门槛吗?“我觉得女性主义不是学一套理论,女性主义是去开放你的微感知,去思考什么是真正基进的平等。”女性主义是为了让你另辟理解世界的蹊径,不这么刚硬的,不这么绝对的,曲折蜿蜒,直通自己。

张小虹始终予人轻盈感受,但不代表她不痛。她不只像侠女,张小虹就是侠女,自有内力,暧暧含光,我突然觉得以柔克刚也并不精确,更是以柔“吻”刚吧,不只是阳刚想像的“克”,而是柔性的与刚强对话,不疾不徐。

张小虹时而像慵懒散在沙发上的猫,举重若轻,眼神精神得很,丑陋现况都看在眼里,选择温柔以对。

她的一句话,经常就是一堂课。我知道当我持续走在女性主义的道路上,会不停记着她那一句,“女性主义的努力,是让女性主义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