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同志能否书写非女同叙事,跟异性谈恋爱、书写异性情欲是否等同违逆女同志文学的疆界?期盼未来女同文学书写的,会是性别更加流动的可能。

最早读到台湾拉子文学,自然是邱妙津。那时我已有了一些文学训练,也不再是自我认同的困惑时期,翻开《鳄鱼手记》、《蒙马特遗书》,最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主角的恋情、认同,而是文学手段:“鳄鱼”作为象征,诗一样的语言,断裂的叙事、敏感又反覆辩证的内心独白,让我想起同时代的台湾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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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逐渐了解了邱妙津之于台湾(文青)拉子的意义,她英俊又早逝的面孔,小说中“忧郁”、“悲情”和“死亡”意识,成为台湾某一辈拉子永恒的内容。但是阅读她的着作也让我思考一个难题:何为女同志文学?在邱妙津之后,有愈来愈多处理女同志情感的文学作品,如何从文学角度、而非仅仅从题材出发,来讨论这一序列?

一篇作品不会凭空产生。无论是创作过程,还是内文中,都有重重前人的影子。文学发展至今,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情节,都已经被反覆运用。写作者下笔前,已经被这些词、句子、情节附身,在层层叠叠的文学传统下,如何找到自己的路?一些情形下,是有意的参考模仿,另一些情形,则是无意间被影响、被启迪——个人先是传统的学生、受益者,其次才是反叛者。

对于一个女同志写作者来说,这却是一个困境。整个异性恋(男性)为中心的文学传统,处处陷阱。那些字句、情节,通常来自一个男人的声音,在文字的深处和尽头,则是男女之间的情欲与婚姻。尽管也有少数先驱已创作出女女情欲的作品,但是和整片文学的山系相比,实在微弱,不足以参照。

张亦绚是一位很早就有创作自觉的作家,她说自己“可能一辈子都在酝酿(创作)”。2001年,她出版小说集《坏掉时候》,2003年出版《最好的时光》,两部都以女同志故事为题材。她说,在创作的过程中,她并不特别意识到“女同志作家”这一身分,也不为此困扰,她所思考的是文学上的挑战:如何开始书写一个缺乏传统与前例的领域?

尽管出色的女同志文学很少,但是张亦绚有意识地选择了另外一些作品,作为参考的对象,比如艾蜜莉·勃朗特(Emily Jane Brontë)的《咆哮山庄》(Wuthering Heights),这部小说“非常奇怪但也非常有意义”,和拉子题材有类似之处,即它是有关爱情与社会环境之间的矛盾。

今天几乎被视为最着名“女同志作家”的陈雪,最早的创作是在1994年,那时她还是一名大三的学生。直接启发她创作的,并非文学,而是一部电影《情迷六月花》(Henry and June,1990)。这部电影改编自安娜伊思·宁(Anaïs Nin)的日记,片中安娜伊思·宁结识了小说家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夫妇,之后爱上了米勒的太太——乌玛·舒曼(Uma Thurman)扮演的琼。

陈雪中学时曾经暗恋女同学,但是还没有与同性的情欲经验,片中安娜伊思和琼的情欲让她觉得很奇怪,又让她印象深刻。她记得,安娜伊思个子娇小,就像自己一样,而乌玛·舒曼很美。陈雪写出了第一篇小说〈寻找天使的翅膀〉,主要的情节如同电影的翻版:一个喜欢写作的女孩,喜欢上一个性感成熟的女人。在此基础上,陈雪把情节扭曲、复杂化,加上了一层母女情结。这篇小说后来收入《恶女书》,为陈雪带来“女同志作家”、“酷儿作家”的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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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陈雪脸书

可以想像,越早的写作者,可参考的对象越少。随着时间过去,女同志文学逐渐建立起自己的传统,加上不同文化、不同媒介(譬如电影、电视、舞台剧),使后来的写作者,有更多学习的对象。

出生于1987年的柴,少年时代阅读邱妙津、陈雪、《寂寞之井》(The Well of Loneliness)、《蓝调石墙T》(Stone Butch Blues),也曾受到邱妙津“悲情”风格的影响,赴美国读书后,她尤为喜欢旧金山的女同志作家 Michelle Tea,柴总结其风格为“很直白,没有什么修饰”。她自觉地学习这一风格,试图以简单、明快的方式推进情节。同时,像很多同代的写作者一样,在场面转换、对白方面,柴也受到电影、电视剧的影响。(推荐阅读:柴的女人迷名家专栏

并不是每位作家都很早将“写作”看作一项职/志业,并有意识地去参照、模仿前作。罗浥薇薇2010年开始写小说《骑士》,她形容那时的自己:一败涂地。她放弃了博士学位,回到台湾,在阳台上或是在7-11写作,想要记录下一些什么,一段生活,一个街道,一些电影和音乐,一些人与生活。2013年,这部六万字的小说《骑士》出版,故事的主线是台湾的酷儿/拉子在伦敦的生活,其中有一段恋情和一位跨性别朋友的死亡。在这部技巧不算成熟的小说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某些氛围,以及作者在不同时空、知识之间建立联系并笼罩以情绪的能力。

写作《骑士》之前,罗浥薇薇说,自己一直在写,不过那时写的都是情书。事实上,这是女同志社群的常态,九○年代中期以来,女同志习惯了聚集在BBS,在其中获取资讯,认识朋友,并以文字传递情感、表达心情。即使如年轻的写作者柴,也曾有过结交笔友、互通书信的经验。

不知道有多少写作者,生活在女同志社群强大的书写传统中,她们不一定有“文学”的企图,只是勤奋地写情书、日记,其中又有多少像罗浥薇薇一样,突然在一个篇章内找到了写作的乐趣,开始发展自己的写作才能,最终为女同志文学传统添加了新的内容,而这些情书、日记,对女同志文学又有怎样的影响?

起初只是为了记录,在《骑士》之后,罗浥薇薇成为更自觉、也更有自信的写作者,小说、散文都有成绩,尤其是散文创作,气韵绵长开阔、文风漂亮,学术的积累和情感力量刚好平衡,令人印象深刻。

2006年,何景窗发表了〈女马〉。在这篇文章中,她书写了少女的青春期,那发育的身体如同“女马”,主人公“我”(显然并非男性)未被身体的变化所苦,却对“女马”涨满了混乱的情欲,并发生了最初的性经验。在〈女马〉中,何景窗已经表现出了自己独特的风格:大胆的想像力和绵密的譬喻。这篇文章获得了大辣出版社当年“性史”征文第二名。

在后来的访问中,何景窗说,写作〈女马〉是缺钱导致的意外,也是这篇文章,让她从文学爱好者成为比较成熟的写作者。

2010年,何景窗的散文集《想回家的病》出版。书腰上,诗人鸿鸿的推荐语是“从女童到女同的启蒙日志”。看到“女同”二字,何景窗感觉自己被放入了某个类型。更让她有些困扰的是,访问时,很多人都直接问她:请问妳是女同志吗?

这样的提问,来自于一种假设:女同志文学的创作者,应该就是女同志。撇开提问者对于性别政治的盲点──人们通常不会问一个作者:你是异性恋吗?这样的提问背后有一连串问题:什么是女同志文学?假设是以女同志为主要情节的文学作品,那么异性恋的作家当然也可以写,何须“女同志”的身分?又何为“女同志作家”?是身分为“女同志”的作家,还是身分为“女同志”同时写作女同志题材的作家?

假设一位大家向来以为的“女同志作家”,突然写了一本异性恋题材的书,那么,它还是女同志文学吗?

以陈雪为例,她一开始创作,就写出女同志情节的小说,被认为是“女同志作家”,近年来,她又因为《迷宫中的恋人》等作品,以及与女友的婚礼、在脸书连载的生活日记,成为台湾女同志的一个形象。她的写作前后跨度二十年,但是,在一前一后两端之间,陈雪与“女同志”的身分曾有过刻意的游离与断裂。

1994年,女同志小说〈寻找天使的翅膀〉发表时,陈雪有一个男朋友。《恶女书》出版,她有了一个女朋友──“终于有了女女恋”。对陈雪来说,出柜不难,做同志是一件很好的事。因为之前她的男友是混混加有妇之夫,这次终于有了年纪差不多的伴,而且是一对一的关系,尽管是女生,爸妈也觉得很高兴。

那时可以出柜的女同志不多,陈雪以“女同志作家”的身分,出席各种场合,谈女同志身分,谈同志文学。她觉得这很有趣,但也觉得分裂:一半的自己生活在台北,穿着暴露、言行大胆,是一个酷儿作家;另一半的自己却在乡下的夜市摆地摊、过着劳工的生活。

小说《爱情酒店》出版时,有女同志包场,帮陈雪办新书发表会。会上,有人纳闷地问:为甚么妳的小说有和男人做爱的情节?陈雪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不想解释。她开始觉得“女同志作家”这件事是一个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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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3年,陈雪受《苹果日报》之聘,去峇里岛旅行。她与不同男性发生异国恋,并写作游记,寄回台湾。这些文章结集为《只爱陌生人》,在同志书店晶晶书库新书发表。读者递来纸条:有人在网路上把妳骂得很可怕,说妳欺骗女同志的感情──原来妳不是女同志,那么不正经,那么败德。

对于峇里岛艳遇的反覆回溯中,陈雪认为其中一个她会如此“败德”的动机是:“她好像在毁灭陈雪作为女同志小说家的身分,必须毁灭,不然没办法往前走。”

在文学上,陈雪意识到“女同志作家”的定位局限了自己的创作范围,正如“女同志”并不能概括她完整的生命经验。她想要回头处理更黑暗、更无法“出柜”的生活,原生家庭、阶级。所以她决绝地暂时放下“女同志作家”的身分,也减少出席各类同志活动——她所感受到的束缚,或多或少也是因为和同志读者太近、与她们之间有一种情义上的承诺。

当陈雪完成了《桥上的孩子》、《附魔者》,获得了严肃文学界的认可,再回过头来写作《迷宫中的恋人》,并藉 Facebook 再一次将女同志的身分与生活公诸于众,她觉得现在的自己,比以前“健康”,不会在社会身分与文学之间做绝然的切割。尽管她不喜欢“同志文学”、“原住民文学”等依据题材进行的分类,也不喜欢“女同志作家”的身分,但是,她从同志读者身上得到很多,她觉得这是必须要背负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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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评论,她认为是评论家的事,只是,她仍然疑惑,假如同志文学,是指其中有同性恋、或是主要情节是同性恋,那么比如《福尔摩斯》这样超gay 的影集,到底算什么呢?

在这方面,张亦绚的《爱的不久时》提供了一个绝佳的例子。《爱的不久时》出版于2011年,主要的情节是一位台湾的女同性恋到法国读书,与一个法国白人男子发生了一段注定不会长久的感情与性。曾经写作《坏掉时候》、《最好的时光》的张亦绚,令很多读者吃惊。这还是女同志文学吗?有人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