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国家喂不饱有钱人,养不活穷人。 喂不饱脑满肠肥的人,养不活快饿死的人。”来到北京,打车软件崛起,出租车产业日渐衰败,累积的愤怒与不安躁动,富人急着要离开了,只有穷人没有钱走不了,去不了新时代。时代快速进步下,崭新的一切亮丽横空出世,但是那些在生存争斗中败下阵来(或即将败下阵)的人们,他们都上哪儿去了?从北京出租车产业到《愤怒的葡萄》,听听精彩分享。

文/Iris Chang

“二十年后,北京会成为最穷的城市。”

最近因为上课、寻找题材的关系,意外观察到大陆出租车师傅这族群。

刚到北京机场的那一天,我是打车去学校的。我要去的地方不在北京市中心,而是在东边的通州区。机场排班的服务人员给我排上了停在2号位的出租车。一坐上车,我就感觉到这师傅不喜欢我。更确切地来说,师傅不喜欢我要去的“地点”,所以不喜欢我。一路上他不时压抑不住焦躁的情绪,断断续续地念叨着路线、念叨着交通,越偏离往城市的主干道,他越泄气。他泄气,我也跟着涌起一股莫名的罪恶感,好像自己给他带来了霉运。

“我不是要接你这单,怎么你就直朝我来呢?等那么久,却接到烂单!”
“师傅,为什么我这是烂单?怎样才是好单?”
“好单当然是进城啊!我载你到通州那又没几个钱,回头乡村又拉不到客人,我还要空车进城呢!”

这样啊。还真的觉得有点抱歉。车子慢慢开,他继续念,我静静听,景色渐渐越显纯朴,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哎,不过其实我也是挺喜欢载台湾人的啦,台湾人都特和善、素质好、有教养。”师傅一边收钱,一边沈淀浮躁的情绪。终究还是个善良的大叔,不忍心让场面太尴尬地结束。他打开车门,又热心又有点害臊地,粗手粗脚帮我卸下大包小包的行李,然后才又赶紧以最快的速度扬长而去。

这是我在北京遇到的第一个人。而他的话里隐约流泄出的不安,还有空气里那一抹窒闷的压力,在我心里留下一个淡淡的问号。

后来,我开始研究出租车行业,开始到处藉打车的机会跟师傅聊天。我聊得越多、查得越多,越明白了问号背后的答案。那些不安与压力的原因。

引爆点是打车软件的崛起,以及专车、快车的横空出世。

在打车软件出现的头一年,出租车师傅与软件公司像在度蜜月。人们争先恐后地下载打车软件,从此“打不到车”的痛苦少了,出租车师傅也不用空车到处跑,风光惬意。然而打车软件不只满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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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野心是改变整个“出行产业”。

一年之后,专车出现了。再半年,快车出现了。专车走的是高档路线,市场还能错开。快车就不一样了。不仅能用给司机评价来保持司机服务品质,价钱更比出租车低廉。大家拥抱了专车快车。打车软件也拥抱了专车快车。点进去打车软件的主页,预设出行方式就是快车。专车快车拥有公司的大量补贴。几乎所有的同学出行都叫快车。出租车与打车软件的蜜月期过了。没有补贴了。订单最后被分配的车种。

像是被过河拆桥,像是被打入冷宫,不讨喜了。打车软件不再视出租车为最重要的衣食父母。坐出租车的乘客急剧下降,师傅眼前的天空也越来越黑。

这只是引爆点。引爆点之前还有沈屙已久的病灶。出租车的病灶在行业不合理的份子钱。

在行业里,绝大多数的出租车运营执照都是管理部门分配的。能够拿到执照的,都是与管理部门关系好的公司。拿到执照之后,这些“出租车公司”会再转而对承包的司机收高价的份子钱(承包费用)。靠着垄断和控制出租车牌照数量,出租车公司、管理部门形成了利益集团,一起“躺着挣钱”。每个出租车师傅每天一醒来就欠了约二百元的债。他们像蜜蜂一样拼命,一天要拉三四百公里。跑跑跑,跑跑跑。挣钱。交钱。在快车专车还没出现的时候,日子勉强过得去。现在不同了。以前一天能拉七八百块的活儿,现在剩下四五百。扣掉份子钱、油钱、吃饭钱,一天都可能赚不到一百块。

北京的出租车师傅规定得要是北京户口,而多数师傅都是从城郊农村来讨生活的。四五十岁,没什么文化,所以有时常让人嫌粗鲁。他们上有老下有小,是家中的顶梁柱,每天睁眼就是挣钱给儿女上学。他们多半没有别的长才,所以开车。他们清晨六点就开始开车,有的开到凌晨两三点,微信的语音讯息是唯一的陪伴。如厕常是一个大问题,憋尿导致的肾病、久坐的腰痛、脊椎炎是家常便饭。他们一睁眼就欠钱。所以他们没有任何心思想别的,只有挣钱。甚至没有心思让车子里干净香喷喷些,只有混合着不安的,微醺的汗味与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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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鸡起得早,比狗睡得晚,比驴还得多拉三圈。”

日子一天一天过。打车软件为了专车快车、为了市占,烧钱烧红了眼。利益集团继续躺着挣钱。只要还有利可图一天,这个集团就会坚不可摧。日子一天一天过,可是出租车师傅要过不下去了。没有合约负担的早已交车不干,有合约在身的咬牙苦撑,每个人眼里都是茫然。再看看吧。过个年,年后再看怎么办。好几个城市的司机们开始罢工了。深圳、东莞、南昌、武汉、陕西、天津......司机们要求规范专车、要求份子钱改革。愤怒的星火正在滋长,就要开始蔓延燃烧。

日子一天一天过。打车软件继续烧钱、利益集团继续躺着挣钱。

每次我看着这样的人,或是类似的情况,思绪常常跳跃性地,不由自主想到不久的以后,将来的光景。

“那些在生存的争斗中败下阵来(或即将败下阵)的人们,他们都上哪儿去了?”

好像每次,在这些新闻报导里,总有一群人好像濒临消失,或者已经消失了。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究竟要把他们扫到哪里去?他们能走下去吗?能走的话,现在走到哪儿了呢?跌倒了吗?还是在哪里又重新站起来茁壮了呢?我想知道这个社会流动的具体样貌,而不只是一些文字、图表、数据。可是新闻报导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市场法则下的社会如果是一部电影,这个导演好像从来不拍被淘汰者的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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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结论的感触在心里凿了一个洞。

又过了一阵子,过年时无意间拾起《愤怒的葡萄》来看,意外地补起了这个洞。Perfect match。像是天注定的一样,1930年代的呼唤,挑选了最好的机缘,一路穿越长长的时光,走进了哥哥的书架,我的眼前。

书中说的是美国经济大萧条时期,中西部农民被迫大量向西迁徙、寻求生存的故事。因为沙尘暴导致长期作物歉收,农民们被迫向银行借贷成为佃农,银行又以耕耘机取代人力,将佃农赶出自己的土地。成千上万没有土地、没有钱、没有食物的农民,被迫离开世代居住的家园,向西开始大迁徙。他们卖掉几乎所有家当、心里淌着血、坐着破烂的拼装车。携家带眷,他们要去加州。好多好多加州招募采棉花、采果工人的传单为他们编织肥沃土地上的美好生活。

他们想不到的是,在加州,有钱的老板们就像家乡的银行巨兽。他们不停买下土地。他们以低价购入水果做成罐头牟取暴利,逼使小农过不下去放弃土地。他们还压榨工人。发放更多的传单吧。更多人来应征吧。这时候再压低工资,总会有更饿的、更活不下去的人愿意做的。他们富得流油,却怕得要命。怕小农、怕衣衫褴褛的工人、怕所有人的饥饿和对生存的渴望会聚集成冲天的愤怒,捣毁他的财富。他们招兵买马。他们日夜难寐。他们控制警察。抓吧,赶紧把这些滋事扰民的臭“奥佬”都抓起来,关进又脏又臭的牢里去。又脏又臭的人只配住在那种地方。

“这个国家喂不饱有钱人,养不活穷人。 喂不饱脑满肠肥的人,养不活快饿死的人。”

富有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捍卫自己的财产。不那么富有也不那么贫穷的人,只能默不出声。大家都默不出声,默不出声就变成了理所当然的行为。资本游戏,市场法则,优胜劣败,理所当然。

“这我们明白— 我们都明白。可是我们也没办法。是银行要我们这样做的。银行虽然是人开的,可是人却控制不了银行。银行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至于那些拥有五千亩地的大地主,他们也不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是巨兽。”

至于贫穷的人,他们一路越活越饥饿、越活越卑微。我看见他们上哪儿去了。他们的确多数都还能找到路存活,人求生的韧性还是足够强烈。离开家园、放弃过去、开着随时要报废的二手车、横越沙漠、路边埋葬死去的亲人、争当贱价劳工、住纸板搭的帐篷、扫面粉车底的余粉炸面糊......。

人求生的韧性还是足够强烈。可是那样的求生,是在夹缝里。世界这么大,却有人得被压在夹缝里求生。而夹缝里是严酷的生存挑战,不只挑战人的胃、人的身体,更挑战人的意志。一开始我们用钱来换取生存,到最后我们用“尊严”来换。跪着换,求着换,嘶哑着嗓音,掏空了身心来换。尊严值几个钱?但是尊严却是比生命都还要重要的东西。没有了尊严,就成了动物。没有了尊严,就只剩两条路。死亡,或愤怒。

“在他们心中,愤怒的葡萄开始滋长,越来越茂盛。愤怒的葡萄即将遍布大地,如野火燎原。”

富有的人害怕防卫,寻常的人漠视忽略,贫穷的人濒临崩溃。

可是,也只有贫穷的人愿意伸出双手抚慰。故事中每个家庭对彼此的帮助、受帮助,是卑微的人身上高贵的光辉。默不出声的冷漠不是他们的行为。因为只有他们知道,任何再穷、再低贱、再苦难的人,都需要,也值得被鼓舞、被尊重、被温暖、被安慰。他们求的不多,只要拥有尊严,总能乐观地再咬紧牙根,充满斗志地面对新的明天,哪怕它有多艰困蜿蜒。

“我已经想了好久了。每天都在想。我忽然明白了,要是你碰到麻烦,或是受到伤害,或是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么,去找和你一样穷苦的人。只有他们肯帮你。只有他们肯。”

我一路看,废寝忘食地看,边看边期待愤怒的葡萄爆发的那一天。可是还没读到的份量在手上变得越来越薄,而那一天还是没等到。看到结尾的时候,我怔愣许久。就这样?故事的主人翁家里终于断炊、连日暴雨、遭遇洪水、唯一的老车泡水、儿子被迫逃离家园、女儿产下死胎,濒临弹尽援绝。大雨继续滂沱地下,他们艰难地上到地势高的空房避难。在里头,他们遇见快要饿死的虚弱男人急需牛奶,甫生产丧子的女儿决定提供自己的母乳解救他。

没有愤怒的爆发、没有 happy ending、只有错愕。但是再重新思考一次,禁不住要对这得到诺贝尔文学奖的作者投以深沈的敬意。

积累的愤怒爆发与否、奔流与否、倾泄与否,时候到了就会来临,就像下雨。但也许在那一日还没来临之前,我们仍旧可以相信,就算日子再苦、环境再难、再濒临淘汰或毁灭,不要失去“人性”,就不会失去希望。原来主题不在于反抗,水到渠成的事无须多言。原来主题更在于以逆境中的光辉,唤起某些自觉。

更多话是说给寻常的一般人、寻常的自己听。

机器可以汰换、数字可以计算。利益可以极大化、创新可以无限上岗。可是,这些汰换、数字、利益、创新的背后,影响的都是有血有肉的人。就像电影《大卖空》说的 — “It reduces people to numbers.” But people are not just numbers, not just charts, not just articles, not just news. 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数以万计他们和他们的家庭,有老有小。他们跟我们一样有尊严地出生、成长、奋斗,他们也拥有开心、难过、快乐、焦虑。我们会痛的,他们都会痛。我们看新闻不忍的,就有人正在忍受着。只是在别处。只是不在我们的视线范围。

也许默不出声的冷漠源自于太多的无能为力,但有没有可能,正是因为告诉了自己“我们也没办法”、“我们也无能为力”,所以我们麻木地忘记了去感同身受、去给予抚慰的本能,忘记了那样的光辉?

回到出租车的话题。其实那一天,当我看见一起坐出租车进城的上海朋友,愿意体会师傅的体会,尊重师傅的奋斗,陪他一起吐吐苦水,发泄发泄,临别时再拍拍彼此的肩,我知道对他来说,也许就能够撑过这一天,再充满希望与干劲地面对下一个明天,哪怕明天无解的问题还是无解。而对这两人、还有我来说,这就成为一个好的连结。人与人之间好的关联,就从这辆车子里开始蒸腾蔓延。互相微笑、互相体谅、互相打气、互相理解。在解决问题之前,尽管我们还无能为力,但我们能够互相给予。当我们都能互相体会,渐渐地聚合成一个群体,改变的时刻就会来临,就像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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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成为‘我们’,前奏就开始响起。但如果你习惯了一切,你永远只会是‘我’,你永远无法成为‘我们’的一份子。”

说了这么多,回到最一开始写的这句话。“二十年后,北京会成为最穷的城市。”这正是那位师傅和上海朋友说的。富人都急着离开,整个城市会被无路可走的穷人填满。只有穷人走不了,和雾霾、食安一起被困着出不来。出租车行业只是一叶,而一叶也许足以知秋。有些痛苦正在膨胀。有些愤怒正在滋长。有些改变正在酝酿。在壅堵的车道间、在雾霾缭绕的空气中、在琳琅满目的小吃摊旁、在城市扩建的黄土飞扬里。

“剧变是无法避免的,因为那势在必行—— 每一次的剧变都证明人类的精神并未死去。所以,不变才令人担心。”

我不知道下次回到北京的时候,出租车行业的困境会不会改变。但在那改变来临之前,在愤怒奔流之前,我想,我们仍旧可以试着在有限的能力范围里,练习传递温暖、给予尊严、强化连结、展露光辉。

一个人,两个人,然后,一群人。
我,我和你,然后,“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