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妈妈的态度一直都很严厉,我甚至怀疑过妈妈爱不爱我。但长大才知道,其实是妈妈不懂得如何表达对我的爱。

文|林佳桦

生物老师曾说,母鹰为了让孩子学飞,会搅动巢上枯草,驱赶鶵鹰离窝,这种母爱令当时只有高中的我费解。那时宜兰尚未设立大学,学子都得离乡背井到外地念书,好友玲的母亲,举家搬迁到玲就读的大学附近;珍的母亲在我们寒暑假返乡时,感叹新时代到了,她留不住孩子渴望到都市寻梦的脚步,拜托我叮咛珍常回乡探望。

母亲和别家慈母不同,她可以理性地将我寄放在外婆家三年,也常在我回到家里住时,耳提面命:去城市发展才有出息,待在乡下只会一味休息。我们回老家大洲村探望外婆时,她指着附近稻田,说着不知从何处听来的俗谚:“农人是靠老天爷赏饭吃。靠山山崩,靠水水焦,士农工商,士最好。”

我很纳闷,母亲难道不希望儿女齐聚一堂,承欢膝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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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中时,班上霸凌事件将我卷入风暴圈,我是弱势的一方,想向老师举报,但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先和母亲商讨,她要我无视。之后,班上那帮恶霸即将遭到制裁,母亲厉声告诫,不可再向老师告状,全班最讨厌的人就是抓耙仔,要我不可和被排挤的人玩,不要走人少、和人不一样的路。我望着眼前与我五官相似,想法、心灵如此陌生、而名之为“母亲”的她,我心底着实受伤,母亲不该是最支持我的人吗?

生物老师曾说,孩子和母亲的距离只隔着脐带,是世界上最亲密的关系。我曾窝在母亲子宫长大,趴在胸前听她的心跳、呼吸喝奶、鼾眠,但最亲近的人,与我的想法却如此远距。霸凌事件在母亲严令不可涉入之下,我缩回即将出口的言语,把事压在心底,任被欺负的同学势危力孤,最后这位同学只能黯然转学。

母亲管教严厉,中学时,我想参加合唱团,她以耽搁课业为由拒绝;我爱画画,想加入漫研社,为了学习构图、着色,向母亲恳求购买水彩、素描笔和插画纸,临摹、观看老师指定的日本漫画家作品,如手冢治虫的《怪医黑杰克》、安达充《邻家女孩》等,却被母亲斥责不务正业。我着迷金庸、三毛作品,梦想当作家,“文学能糊口吗?”她嗤之以鼻。只有当我的成绩达到母亲理想中的标准,她才恩准我翻阅课外书,画几回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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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对我的成绩有高标准期待,彼此时有冲突,我极渴望得到她的赞赏。小学时,我一直掌握不到读书诀窍,成绩常是班上垫底,当终于有机会领奖,摸到自己名字刻在奖状上微微凹凸的印记时,母亲什么都没说,只点了点头,把我递给她的奖状放入资料夹中,好希望奖状上自己的名字也刻印在她的心底。母亲彷佛已习惯每学期都会收到两、三张我的奖状,有时我会想好奇翻阅,母亲为我保存奖状的本子到底多厚了?

曾恳求她能否给予我生活上小小的自由,但沟通对我们而言,有沟却无通,如天地两端的远距,导致后来我一见母亲就躲,那时真庆幸老家没有设立大学。国中时我下定决心,高中一毕业就北上,只有离母亲远一点,我才能自在呼吸。青春期的我,正值母亲更年期,我的情绪狂飙不定,母亲则因贺尔蒙变化,失眠、潮红、盗汗、心悸、情绪暴躁,彼此对话都是狂飙的箭,家里四处被射得千疮百孔,唯一休兵期,是适逢我月信来潮。

我常因生理痛无法起身,曾埋怨自己为何生为女人?平常怒极会骂人的母亲,此时会来床前探视。我背过身,呻吟说没力气吵架,她则在我腹部敷条热毛巾,端一杯姜茶。一开始我对没有利箭炮弹的气氛颇不习惯,以为眼前的母亲是否挖个壕沟,埋有伏兵;但她接下来的话语,我安静了,她提及自己以前生理期不适得常请假的过往,原本她祈祷生我时历经产道撕裂的巨痛,可以分摊未来我成长过程中会遭受的种种不适,没想到很多痛,我仍得自己去经历、承受。

很少如此柔软的她,让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好以腹痛来遮掩尴尬。她是绕着远路表现关心。疼痛使我们彼此让步,当我恢复了体力,彼此又一点一滴恢复了针锋相对。

北上念书时,有些同学由父母开车送行李,珍的母亲在车站啼哭道别。那时父亲罹患梅尼尔氏症(内耳疾病,会导致自发性的晕眩、震发性听力丧失、内耳胀满感和耳鸣),严重眩晕呕吐,母亲要我独自北上。我拎着皮箱,搭着前往台北的自强号列车,火车汽锵驶进一个个隧道,未知的生活也如出入山洞般明明灭灭令人忐忑,但也夹杂着兴奋。长久以来,我渴望挣脱父母的控管,就要自由展翅了。

升上大学,因距离拉远减少摩擦,母亲和我的心接近一点,我们会在电话中互开玩笑,连假返家时,她会为我备妥美食。母亲偶尔会收到我为她挑选的都会潮流衣物饰品。这时我二十岁,她渡过了更年期,我珍惜眼前不带怒气的相处,彼此冷静地谈着我的志业及她的中老年。离家半年,我有点怀念她的唠叨与要求,许久未见的我们竟能亲密聊天,但一天过后,母亲又沿袭之前的管教方式,将我视为她人格、生活的延伸,指责我昼伏夜醒的作息,不满意我交往对象。连假尚未结束,她频频催促我该北上努力,我们又恢复熟悉的互螫模式。

大四那年,中秋连假结束前夕,我收拾行李,经过厨房,瞥见母亲整理我爱吃的零食时频频揉着眼角,我以为自己眼花。印象中的母亲是从不掉泪的铁女子,她也许是职场不顺,或是和父亲有所不快吧,当时我并未多想。只是母亲的揉眼,柔软了她一向的刚硬,拉近了我对她的距离。我尴尬地问怎么了? 母亲竟直接地回答,家里又只剩两个老人⋯⋯,我只讷讷地吐出一个单音节,哦。

我交往的对象,母亲都不甚满意,她总不明说原因,只说再看看,不急。有位男性友人与我同乡,母亲反而经常殷勤地邀对方到府作客,眼神举止尽是满意,事后才知,母亲是满意对方住处,距离我家不过几里,倘若婚事谈成,过年我回公婆家时,也可就近探望她。我愣住了,母亲不是希望我去城市发展吗?难道她的本意,并不希望儿女离她太远?我以为她是个可以忍受思亲之苦的人。

之后我订婚,远嫁异乡,不希望我太早成家的母亲眼看抵挡不了,叹口气说,孩子大了,留不住了。母亲一向不留人的啊?难道我会错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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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前夕,老家习俗是母亲为出阁女儿搓汤圆,锅上的水冒着沸珠,母亲将一粒粒汤圆下锅、捞起,说送我最好的嫁妆就是学历,而我回馈她最好的礼物,就是要幸福。煮汤圆的大锅水沸腾冒泡,蒸气氤氲了厨房及彼此的双眼,母亲眼睛微红,叫我吃口汤圆,才会幸福圆满:“今后除夕围炉,饭桌就不圆满了。”这是母亲很少出口的心底话,她一向把刚硬坚强刻在外表,我误以为她骨子底也是如此。

母亲闷闷地准备着我出嫁要用的喜糖瓜果及给亲家的伴手礼,语重心长地强调,婚后不要忤逆公婆,凡事退一步,婚姻才能久长。

以前总疑惑母亲为何一直将我推往台北,出嫁前的叮咛,才惊觉她的苦心与隐忍。想起昔时回乡下大洲村,母亲在田边指着前方直排横列的稻米,告诫“士最好”的那番话,还附加:“在乡下找得到工作吗? 将来若有家庭怎么安顿? 在都市打拚就安分地待在都市,安于自己的身分和责任。”十多年后才知,这是爱女心切的苦口婆心。

为人媳两个月后便逢过年,我初二才能回娘家,当天,我真实感受到何谓出嫁女儿如泼出去的水。在自己生长二十多年的家,茶水、点心、正餐、寝具,母亲一一备妥,我如被邀请的贵客;以前母亲对我说话直来直往,有女婿在场,她客气有礼,增添些许陌生。吃饭时,弟弟正要夹菜大口吃饭,母亲说,让出嫁的姊姊先吃。面对太过客气的她,我反而不自在。

年假结束北上,母亲递来准备好的一大包伙食,有我爱吃的芹菜丸子、蒜味肉羹、家乡名产葱油饼⋯⋯,她的眼睛微红,我想起大四那年,她揉着眼角的身影,她因为年节时全家团圆,几日后又得各自分开,家中只剩她和父亲对望而心生伤感。我慢慢察觉,母亲除了少数几次直接剖析内心,多数出口的话都具有保护色,她感伤面对团圆后即将到来的缺口,感叹纵有孩子,远水也救不了近火,只好用冷硬言辞武装软弱。原以为母亲独立新潮,她要我北上读书工作,当个都会新女性,以为她不时兴儿女情长,其实都是误解。

即将开车北上时,我在家门口掉泪,母亲轻斥丢脸,都大人了,怎么像个小孩。抵达台北后,我又回到小时在外婆家,频频在电话中找寻母亲,母亲叫我加油,便挂上电话。

母亲已年届古稀,回娘家那几天出外散步,我犹豫着要不要挽起她的手,我们很少如此亲密,反倒是母亲叫我背过身,除去我发上一根根黏附的鬼针草。想起高中生物老师曾说,节肢动物头上的触须可以感受到温度、味道、触觉与讯息,此刻发上的手,好像无声地传达了某种语言,我感觉得到。

曾以为母亲如一题难解的谜题,出嫁后,我缓缓解开谜面,找到了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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