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岁性侵幸存者的自白,当社会隐匿性侵事件,孩子求救的呼声在校园里头无人听见,成了对性侵幸存者的二次伤害。

作者:陈昭如(《沉默:台湾某特教学校集体性侵事件》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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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底,一波寒流来过又走了,留下在谷里扩散弥漫的重重寒气。森冷的空气隐约无声地飘过来,爱林(化名)彷佛闻到某种幽冷的味道,那是她很熟悉的、来自群山本身的气味。

○○国小教室墙上的小钟指着四点二十分,同学都已经回家了,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只有树的光影满地摇动。她独自站在校长室外头,犹豫着是否该这么做?

她被体育老师田老师性侵,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了,她没办法告诉爸妈,也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总是乖乖地任由老师欺负。那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惊慌与羞耻,无法分析、也说不清楚的感觉。

在一个蓝天里找不到一朵云的日子,同样是田径队的学妹小妮(化名)偷偷跟她说,田老师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她的脸,揉她的肩膀,好奇怪喔!又惊又惧的爱林不知该怎么办,只能委婉叮咛,如果可能的话,尽量离老师远一点,知不知道?小妮有些疑惑,仍顺从地说了声“好”。

隔了一阵子,田径队要到外地参赛,田老师点名要爱林参加。她推说最近很累,不想去,田老师立刻严厉地说,妳是代表队,不可以不去!爱林被逼得无路可退,只得勉强同意。比赛当晚,队友全部寄宿在田老师哥哥家,凌晨时分大夥都睡了,田老师无视于躺在门口的男同学,以及睡在床铺另一头的小妮,迳自爬到爱林床上,用手侵犯了她。她用被子裹住自己,闭上眼睛,希望永远不必再张开,直到突如其来的呜咽,让她掀开被子一看--原来小妮没有睡着,亲眼目睹了一切。从此两个受伤的女孩,在最孤独的时候有了陪伴。

原来爱林以为,只要忍耐下去,忍到毕业,一切就会结束了。直到那晚她才意识到,就算自己脱离了魔掌,未来仍有无数个的“她”会受害,就像此时处于深渊邻界的小妮。两个小女孩苦恼了几天,决定将实情写下来,趁着放学后偷偷拿给S校长。

然而此刻站在校长室外面,爱林却不觉犹豫了起来。她担心自己说出来的,是大人无法承受的真相,一旦说出来了,眼前的世界可能就此崩坏,而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负担世界崩坏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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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犹豫了多久,她总算鼓足了勇气,走进校长室,匆匆将手上的字条搁在桌上,一溜烟跑了。事后S校长打开字条一看,上面写着:“我不要再看到田○○,请校长把他调走”、“校长,我不想再被田○○教,不能再让其它人受害”…

S校长立刻找来爱林导师,仔细询问爱林与小妮之后,随即通报花莲县政府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由该中心向警政及社工单位通报;与此同时,该校依程序邀请东华大学教授萧昭君、玉东国中校长陈玉明、光复国小校长刘凤英及该校两位教员组成调查小组,事件的轮廓遂清晰起来:

两年前爱林刚进入田径队,负责训练的田老师以“跑那么久,腿一定很酸,老师帮妳按摩”为由,趁机触摸爱林的肢体。日后他“按摩”的范围越来越广,延伸至大腿及大腿内侧,爱林觉得不舒服,却畏于老师的权威不敢拒绝,只能拼命闪躲。大家都知道,身强体壮、一派威严的田老师骂起人来有多凶,没有人敢不听他的话。

任凭爱林再怎么闪躲,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隔年秋天,田径队到外县市比赛,当晚住在市区旅馆。夜深了,田老师把爱林叫到房间问她:“我可不可以替妳按摩?”爱林不敢说不,田老师一面动手动脚,一面问她:“我可不可以摸妳下面?”爱林还来不及反应,田老师便整个人压在她身上,用手指伸进她“尿尿的洞洞里面”。爱林惊惶失措地大哭起来,田老师恐吓她说,不准哭,再哭的话,就要妳好看!又惊又怕的她只能沉默、顽固、麻木地躺在那里,像只病恹恹的、虚弱乏力的小动物,渐渐放弃了抗拒…

爱林在接受调查小组询问时,总是垂着头,把眼睛交给地板,止不住地颤抖与啜泣,必须靠着性侵害防治中心借来的辅助娃娃,才能缓缓说出发生了什么事。调查老师问她是否跟其它老师说过这件事?她点点头,说,有。原来某天午休,她又被田老师叫进体育室,事后导师问她去了哪儿,她说,去帮田老师装钉鞋。导师又问他,田老师有没有摸妳?她坦白说,有,摸我下面。

看似童言童语的自白,瞬时搅乱了每个人的心。调查小组随即向导师查证此事,他坦承听说田老师喜欢认干女儿,觉得不太妥当,便趁机探探爱林口风,没想到爱林的回答超出想像,他不知是否该直接向校长报告,便委请校护告诉Y主任这件事,至于Y主任是怎么处理的,他就不得而知了。

Y主任告诉调查小组,她曾向S校长报告此事,S校长只说了声“知道了”,就没下文了。后来又有人目睹田老师把爱林带进体育室,并将门反锁起来,Y主任与校护询问爱林此事,爱林说:田老师脱我裤子,帮我按摩。这回她再度向S校长报告,S校长的回答是:这事我会列入考绩,然后,就“又”没有下文了。

真相的样貌如此骇人,发出写实的恶臭。原来学校早已有人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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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校方隐匿案情已有一段时间,那么受害的孩子绝不止爱林!调查小组召集人萧昭君决定查访历届田径队校友,追踪有助厘清案情的蛛丝马迹,却被S校长批评“搞错了调查方向”。但萧昭君不以为然,根据她的经验,查案就像在追逐晦暗不明的秘密,不知会遇到什么人,发现什么事,最后总会在云淡风清的表相下,察觉到暗潮汹涌的真相。

调查小组四处收集田径队名单,终于循线找到了毕业多年的怡婷(化名)。调查小组细心探问她是否听说田老师什么事,空气突然僵住,半晌,怡婷才掉下眼泪,说出像是准备已久的一句话:“我以为,这个秘密会跟着我进棺材…”

怡婷是三年级时加入体育校队的。她念四年级时有回打球受伤到体育室擦药,田老师说要替她按摩,她心里觉得很怪,却不断说服自己,田老师这么好,这么照顾学生,不可能做出伤害我的事。此后,田老师不断扩张他的按摩范围,从怡婷的手、怡婷的脚,逐渐延伸到她被制服盖住的其它部位。

有天田老师按摩到一半,猛然把嘴凑上她耳边:“等一下会很痛,要忍耐…”整个人扑倒在她身上。她惊吓、不知所措、呆滞、无法反抗,但却隐约明白,那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关爱,而是成人对儿童的侵犯,而且,是恶意的侵犯。

从四年级到六年级,田老师常趁着四下无人,在体育室、辅导室或座车里欺负怡婷,就算毕业了也没放过她,总是假藉各种理由邀她出门。怡婷藉故不想赴约,却被不知情的爸爸斥责,说她没有礼貌,不懂感恩,最后她只得放弃抵抗,走出家门,坐上田老师那辆驶向地狱的车…

被侵害的感受明明痛彻心肺,怡婷却被某种无法言说的阴影笼罩,只能装作若无其事,久而久之,竟也慢慢习惯了。直到调查小组找到她,她才知道过去的痛处犹新,还汩汩地冒着血泡。

在调查与探问过程中,浮现了过去被轻忽的种种细节,也牵系着每位调查人员的心。然后,他们又找到受害的校友明贞(化名),她五年级刚转学到○○国小不久,就被田老师给盯上了。她说,田老师常把她叫进体育室,对她又摸又亲,像个假扮的父亲,她拼命抵抗着那双大手的侵犯,觉得时间好漫长,可是没人来救她。每次田老师在动手前,都会问她可不可以?明贞说,田老师那么凶,每个人都怕他怕得要死,谁敢对他的要求说“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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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校友们的证词,田老师都是利用体育教学或训练校队时,藉机触碰孩子身体,每人受害程度不一,但全畏于老师权威,什么也不敢说,只会私下询问其它同学:妳被田老师摸过吗?

随着愈来愈多校友出面作证,真相慢慢发展到上坡,开始出现了张力,终于把原来不可解的疑团都照亮了──田老师是长年性侵学生的惯犯!

第一次接受调查小组访问时,田老师一再强调自己是听爱林说膝盖很酸,才会提议帮她按摩,虽然爱林表示“不要”,但他觉得“既然已经做了,就把该做的事完成”。调查小组问他是否还做了其它事,他吞吞吐吐了半天,才承认“有不小心按到不该按的地方”,说法总是反反覆覆,不明不白,让人掌握不住,也定不了罪。

确认怡婷与明贞受害后,调查小组再度约访田老师,他才颤动着嘴巴,像是在忏悔什么,又像在申辩着什么地说,每次侵犯孩子时,他的情绪都很乱,像是有魔鬼撒旦在他身上。他请求调查小组“再给他一个机会”,未来,他一定会找心理医师治疗自己的病,重新做人…

二○○八年十二月,调查小组完成调查报告,确认田老师性侵爱林多次,○○国小教评会决定解聘田老师。


图片来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图片作者/Seniju

表面上,一场风波算是暂时平息了,但那个无人能够回答的问题,停留在每个人心里:是否还有其它孩子受害?然后,萧昭君意外得知多年前的校友婉君(化名)可能也是受害者,让她怀疑调查小组只追到真相的边缘,而她不想在真相的几步之前停下来。只是学校调查已经结案了,要不要查下去?

在查案这段期间,萧昭君明显感受到其它夥伴的为难,他们都是在地教师,必须调查自己同侪,且某位成员还是田○○的远亲,她可以想像那是多么沉重的人情包袱。相较之下,她一个外地人,又是大学教授,若要继续调查下去,显然有相对优势。她告诉夥伴说,你们已做了该做的事,接下来,就我自己调查吧!

屈指算算,婉君已经毕业很久了,人海茫茫,该从何着手?萧昭君灵机一动,请陈玉明代为查询婉君的辅导资料,发现她国中时的辅导老师仍在该校任职,便直接打电话找到对方,表示正在追田○○的案子,不知对方是否能提供任何线索。辅导老师立刻激动表示:“妳人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找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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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素昧平生的人,因着这件事而有了交集。她们没料到的是,昔日辅导老师亲眼见证的事实,竟让整起事件有了重大转折。

辅导老师说,几年前婉君被发现与现役军人从事性交易,负责辅导婉君的她善意提醒说,妳年纪还小,要注意保护自己,不该随便跟人发生关系。婉君皱皱眉头,说,以前就跟小学老师做过了,并细细道出田○○带她去过哪里,做了什么事。那么具体又清楚的细节,让人不想相信,也不得不信。

这是真的吗?学校竟然发生这种事?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尤其像婉君这样既会翘课、又会逃家的孩子,一般大人恐怕很难把她的话当一回事。辅导老师想了又想,实在不忍、也不愿坐视婉君的痛苦,决定打电话给田老师,请他来○○国中一趟。

田老师来了,同行还有位不知名的长发女子。田老师一再否认,强调自己是替学生按摩,只是不小心“按到不该按的地方”,才让学生有误会。辅导老师心里马上有了底,故意放话说,发生了什么事,学生说的很清楚,如果不承认的话,大家就法庭见吧!说罢走出办公室,喝了点水,趁机冷静一下情绪。等她再走进辅导室,田老师便坦承犯行了。

辅导老师以为,只要向○○国中的校长报告,让校长再转告那时○○国小的L校长,正义终将伸张,一切就会结束了。过了一段时日,她发现田老师仍在○○国小教书,仍负责训练田径队,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更令她难以置信的是,田○○竟成了该校性侵害防治业务的承办人!她问过婉君,要不要告田老师?如果要的话,老师愿意陪妳,我们一起告他,好不好?婉君说,事情已经过了那么久,算了。

辅导老师告诉萧昭君,她一直觉得那时经验太少,没有处理好,让田○○继续欺负孩子,她感到自责…

“妳说有人陪田老师一起来…她是谁,妳知道吗?”萧昭君问她。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从头到尾不发一语的人,就是Y主任。我误以为她是田○○的太太,想说,田○○,谈这种事,你竟然敢带太太来!”辅导老师愤愤说道。

萧昭君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这么说来,L校长与Y主任早就知道田○○的劣迹败行,却迟至爱林举发才依法通报。他们为何保持沉默?如果他们早点处理的话,爱林就不会受害了啊!

为进一步厘清事实,萧昭君锲而不舍地透过层层管道,总算联络上了婉君。见面那天,婉君带了男友一道,什么也没法谈。过了几天,萧昭君再度表达想见面聊聊的意愿,婉君答应了。


图片来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图片作者/Holger Irlbacher

那是个寒流刺骨的日子,她们在婉君的住处进行访谈。婉君说室友是田○○的侄女,最近听她说叔叔好像出事了,因此一接到萧昭君电话,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也知道这回她已无处可逃,决定诚实面对自己的哀伤。

那是她五年级毕业旅行时发生的事。同学打了一夜的牌,累得迷迷糊糊地和衣沉沉睡去,寤寐之中,她隐约感觉有人在摸她胸部及下体,偷偷睁眼一看,竟然是田老师!她不知该怎么办,只好继续装睡。

过了一阵子,田老师便趁机侵犯了她,而且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侵犯。每次她梗在喉咙里的“不要”都说不出口,可悲的是,她彷佛连眼泪都掉不出来。

每次田老师满足兽欲后,都会塞点钱或买小礼物给她,并警告她说,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千万不能告诉别人!那种时时刻刻被威胁、恐吓的惊惧,排解不了,也挥之不去,她感到一种力量单薄、无能为力的孤独。从此她的成绩一落千丈,三天两头逃学翘家,在外工作的爸妈不明白,乖巧懂事的女儿为何突然变了样。直到国二时遇到热心的辅导老师,婉君觉得老师是真心关心她,才决定将这个秘密说出来。

婉君表示,田老师被辅导老师叫来那天,她看到了,也猜到应该是为了她的事。她无法理解的是,那天Y主任不是也来了吗?这表示她也知道田老师有问题啊!为什么她没有保护其它妹妹,让她们继续受到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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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她渴望看清、又不该看见的事实。但真相总是残忍。发现这样的事,让她感到心碎。

“如果是妳的小孩被田○○性侵,妳会怎么做?”萧昭君问她。

“我一定会告他!”婉君说。

“现在警察与检察官正在查田老师的案子,妳愿不愿意出面作证?”

婉君确认作证过程不会碰到田老师,立刻爽快答应。萧昭君随即联络检察官,检察官亦决定临时加开特别庭,萧昭君便直接带着婉君前往地检署作证。事后,婉君将五百块证人费交给萧昭君说:“老师,这给你当车钱…”

就算伤痕累累,婉君仍能辨识世间的良善,也愿意付出她的真心。

冬日阴沉的天色在上空徘徊,整个城市有如笼罩在无止境的朦胧幽光中。萧昭君再度来到○○国小,造访事件的关键人Y主任。她单刀直入表示已知婉君的事,质问Y主任为何没有通报,置之不理?

Y主任努力克制住眼泪,满腹委屈地说,她以为婉君的事是个案,也以为田老师不会再犯了,日后学校没让田老师担任导师,安排他担任性侵害防治业务承办人,就是希望他对性侵害多一点认识;而且她只要有空,就会注意田老师是否有不当举动,建议他带队出去比赛最好当天来回,或是加派女老师同行…

原来,Y主任仍不觉得自己有错!

“婉君的事,当时的L校长知情吗?”萧昭君忍住火气,继续问道。

“他说○○国中校长有打电话给他,也说他会处理。至于有没有处理,我就不清楚了。”

萧昭君猛然想到,田老师在接受调查时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是什么意思。因L校长、S校长或Y主任明知他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他,纵容他,让他以为只要苦苦求饶,别人就会放过他。

至于Y主任,她似乎没有弄懂,做错事的人需要的是法律的制裁,而不是滥情的宽容。若是学校相信田老师有悔意,又何必大费周章“防堵”他继续犯案?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如此明白地把自己放在旁观的位置,还可以心安理得,真让人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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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了○○国小,萧昭君立刻驱车造访已调至他校的L校长。L校长坦承○○国中校长跟他提过,至于细节是什么,印象中“应该是疑似性侵,好像没有成立”。萧昭君问他是否当面问过田○○这件事,L校长说,这种事他不好直接问,但曾私下建议田老师“要注意利害关系,万一怎么样的话,会影响工作跟小孩”,并说当时田老师不断掉泪,坚决否认性侵学生。

“你不知道发生这种事,要依法通报吗?”萧老师问他。

“那时事权没有厘清,我以为是○○国中要去通报,后续我们会配合,没有想到说是我们自己要去调查。不过我离开○○国小时有特别跟接任的S校长说,要特别注意田老师,要怎么预防什么的…”

若L校长所言不假,这代表S校长早在爱林写信给他之前,就已知田老师有问题了。这样的说法,让人不寒而栗。

“你是不是觉得田老师是自己人,这种事很难处理,所以就没有处理?”萧昭君瞭解,小村里人人攀亲带故都能扯上点关系,况且田○○太太又是家长会长,L校长应该承受了不少压力。

“也不会啦,我的认知是没有达到性侵,如果确定是的话,我会依法行政,不会站在他那一边。”L校长说,他一直以为“疑似性侵”不用通报,是参加性平研习后才瞭解“过去认知错误”。

查案过程有如在雾中行走,拨开一层又一层的迷惑,突破一阵又一阵的障碍,待抽丝剥茧至最后,答案才昭然若揭--知情的大人从没想到要保护学生、或惩罚老师,只是静静看着一只只待宰羔羊被送入虎口,就算他们不是刻意如此,早已在沉默中成了伤害孩子的共犯。

二○○九年三月,侦办此案的黄兰雅检察官认为○○国小长年隐匿案情,违反《儿童及少年福利法》第三十四条第一项及《性侵害犯罪防治法》第八条第一项必须通报的规定,主动发函给县政府要求处置。县政府的回覆是:“社会处已对S校长及Y主任罚锾”,至于教育处则未对失职人员进行任何惩处。(注一)

田○○性侵学生固然可恶,但更可恶的,应该是长期纵容田○○、不愿依法通报的校方,他们的不作为,是观念的粗疏,是行政的怠惰,县政府的处理方式却是罚钱?罚钱有什么用?这真是个不讲道理的世界,难怪孩子在事后总是沉默,甚至比事发之前更加沉默,反正说与不说,未必有什么差别。

除非结合体制外的力量,才有可能撼动不动如山的官僚体制!萧昭君脑海中浮现一个名字,张萍,人本教育基金会南部办公室主任,曾在花莲协助处理一起体罚案(注二)。若是张萍愿意帮忙,情况肯定有所不同。

张萍接手后花了不少功夫研究案情,也与萧昭君讨论了很久,决定写信向监察委员高凤仙陈情,建议查明○○国小违法的责任。同时,她密集地拜访受害孩子及家属,发现小村的人际关系异常紧密,田家在当地又颇有势力,这对受害人及家属来说,注定是场艰困的战役。

起初,四个受害家庭共同拟了声明状,决定提告到底,绝不和解。第一次开庭那天,牧师陪着田○○一起来,见到怡婷爸爸便在他耳边嘀咕了许久。正式开庭时,萧昭君与其它人在外面等候,不到十分钟,爱林爸爸便慌慌张张跑出来说,法官一开口便问说:“你们要多少钱才愿意和解?要太多的话,被告也付不起…”他觉得情况不对,便向法官谎称尿急,溜出来征询其它人意见。萧昭君气呼呼地说:“你跟法官说,你们要三百五十万!”

爱林爸爸回到法庭后,只见法官一家一家询问和解金额。第一家被问时或许是震慑于法官权威,完全忘了“绝不和解”的决定,随口便说,二十万,接着被问的第二家、第三家也跟着说,二十万。待法官问到爱林爸爸,向来木讷的他当庭大吼:“我不要和解,我要他关满!”

庭讯一结束,爱林爸爸立刻质问怡婷爸爸为何反悔,答应和解?怡婷爸爸搔搔头,一脸无奈地说:唉,自己亲戚,我能说什么?然后他转向萧昭君,可怜巴巴地说:“萧老师,看着牧师的眼睛,就好像看到上帝的眼睛,我真的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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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意和解的三家固然是震撼于法官权威,多少也是二十万对窘困的他们来说,已经是很大一笔钱了。然而他们的无助与委屈,不正是因为他们的贫穷吗?

相形之下,爱林爸妈同样也没什么经济奥援,也欠缺丰富的人脉关系,却仍坚持提告到底,外人在佩服之余,仍不免替他们捏把冷汗。爱林妈妈告诉张萍,爸爸去登记永续就业的短期工作,始终没有回音,田○○才被解聘不久,就得到同样工作机会,真是太不公平了。她觉得田○○有资源,有人脉,又有势力,就算做错了事,还是有人撑腰。她说,学校家长会副会长带着田○○登门道歉,她狠狠骂了两人一顿,田太太煮了八宝粥放在他们家门口,她也毫不领情,邻居批评她是外地人,不懂规矩,未免不近人情,然而让做错事的人付出应有的代价,这不是天经地义吗?她坚持透过法律途径还他们公道,为何竟成了全村的眼中钉,肉中刺?

对爱林全家来说,这都是生命中难以承受的重量。人人或因同事之情、或因亲族连带、或因各种说不清楚的原因,在背弃与承担之间踌躇,选择了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吧。他们以为这么做是“顾全大局”,却反映了他们认为大人世界的和谐,远比孩子的受害来得重要;他们用行动在孩子心上画出一道伤口,从此再也不可能进入孩子的世界。

学校长期隐匿田○○性侵一事,造成孩子相继受害,难脱执勤严重缺失、延迟通报等疏漏,而这些都是“公务员怠于执行职务”,应符合申请国赔的条件才对。只是国内还没有类似案例,要不要建议当事人这么做,张萍也不很确定。她四处请教法学专家,与人本台北办公室商议,讨论申请国赔的可能性,并逐一询问家属意见。没想到,四家都愿意试试看。她与人本专案秘书萧逸民积极搜证,写国赔起诉状,研拟未来面对各种状况需要的战术及战略。无奈,事情总是往复杂的地方发展,日后整起国赔案件的发展是让人如此疲惫,如此受伤,而让人疲惫与受伤的不是法律、体制,而是平常看不到的人性的幽黯。

(上):“老师摸我,全部人都假装没看见”12 岁少女的幸存者自白

(中):“我被性侵,我父亲替我选择了原谅”12 岁受害者的沉痛告白

(下):“我想忘记创伤,但创伤始终记得我”谈性侵受害的黑暗与光

✝ 注一:直到监察院开始调查此事之后,教育处才迫于压力于同年 8 月 3 日对两位校长处以一大过,Y主任被记两支申诫。

✝ 注二:二○○六年,花莲县某位五年级男童因没把作文写在稿纸上,被导师以七十三公分的铝棍连续打了一百多下,造成身体多处严重瘀青。人本基金会的张萍及黄俐雅一路陪同家长与孩子要求县政府禀公处理。此事梗概见黄俐雅《鸡婆的力量》〈中城国小案外案〉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