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来西亚首位公开出柜同志牧师欧阳文风,一次次迷失在宗教与性别认同里,最终靠爱的人支持与陪伴,他终能做回自己。


即将满 47 岁的欧阳文风,在 2006 年以自传爬梳心路历程,成为马来西亚首位公开出柜的同志牧师。(摄影:李昆翰)

“在儿子与神之间,妳只能选一个。”离了婚的牧师欧阳文风 36 岁公开出柜后,从小伴着他长大的马来西亚关丹教会中,平日温和亲切的叔伯姨嫂,逼着母亲做决定,欧阳文风反问,“你们是不是要我和她脱离母子关系?”

对传统基督徒来讲,离婚和同性恋,是一样糟糕的。母亲没安慰欧阳文风,倒是从电话那头传来如释重负的叹息,“虽然有点伤心,那天却是我 23 年来,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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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洲首位取得神学博士的同志牧师欧阳文风,本名杨文凌,是清末中国福建南安移民在马来西亚(以下简称“大马”)的第二代公民。

19 世纪末,中国人祸不断,德俄英法日上下其手,纷纷插旗“秋海棠”,没分到一杯羹的美国,好不容易在 1898 年美西战争后挺进亚洲,却发现几乎已无处可讨,于是提出“门户开放政策”。任由列强做生意,虽免于被瓜分,却因长期受辱而仇外,爆发义和团“扶清灭洋”之乱。2 年后,1900 年 6 月,更导致八国联军之役。欧阳文风的曾祖父,在那个内忧外患交逼的年代,奔离中国。

南安位于福建省东南沿海,属清代泉州三邑之一(泉安、惠安、南安),明、清两朝都有大量居民迁至海外,遂成为中国着名“侨乡”。

曾祖父与祖父如浮萍漂泊,始终游移两地间,直到 1930 年代,有 3 成以上的华裔生于大马,后代开始对这块土地产生更强烈的认同与归属感。

 马来人、马来亚人与华裔新客

大马 1957 年独立前,内部有 3 股主要力量在拉扯,其一是原居者“马来人(Melayu,又称为“巫统”)”;再者为明末就从中国福建至此长期定居繁衍的“海峡殖民华人(Cina Peranakan)”,他们称自己为“马来亚人(Malayan)”,与清末才来的华裔“新客”不同。

当时有群众喊出“马来亚人的马来亚”,让种族矛盾台面化,使得半岛内冲突日起,而北伐成功的国民党结束军政进入训政时期,好似火上加油般于 1929 年立《国籍法》宣示,应视所有的海外华裔为“中国人”。

国族身分格外尴尬敏感的 1941 年,欧阳文风的父亲在大马诞生。母亲则是在另一个艰难困境,日军占领大马(1941-1945)第 3 年,1944 年来到世界上。他俩结缡于马共掀起二次叛乱(1968-1989)的 1968 年。

513血腥屠杀(马来人对华人)事件后”,大马政府 1970 年实施“新经济政策(原住民优先)”,身为长子的欧阳文风呱呱坠地。


(欧阳文风提供)

欧阳文风记忆中的父亲,不是很精明世故的人,个性沉默寡言,对身为长子的他较为严格。上图为欧阳文风近周岁时,父亲抱着刚学会站立的他合照;下图为 3 岁时,姑妈买蛋糕替他庆生,这也是幼年最幸福的时刻。

受英文教育的父亲不识中文,没考上“初级教育(LCE)文凭”,成为矿场月领不到 3000 元台币的小书记,“他老实到有点笨,因为人好常被骗,遭老板剥削也没敢吭声。”欧阳文风记忆中,沉默寡言的父亲很认命,从不曾开口要求加薪。

但总有一些例外时刻,他形象是鲜明的,如孩子吵闹时,父亲会变个人似的大声咆啸,发起脾气便用力拍桌,大男人性格展露无疑,母亲不吃这套,“你把我当什么?”她说完可以冷处理一整天不讲话,直到父亲低头道歉,“这对我来讲很重要,学会要尊重女性。”

传统家庭里如出一辙的画面反覆搬演,慈父严母各安其职,“妈妈很坚强,我个性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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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些逗趣的寻常片段,没保存下太多,欧阳文风 13 岁,弟弟 12 岁,妹妹 10 岁,父亲肝病离开了。而母亲自此靠巧手谋生,缝剪出一家 4 口的未来。

我的眼里只有他,没有她

因为母亲的信仰,欧阳文风 2 岁多开始上教堂,基督教彷佛血液架构出他的生命原图;8 岁在小二课堂上无意间唱圣歌〈你怎能说没有上帝?〉才发现,全班只有他一个基督徒,同学替欧阳文风取花名叫“耶稣仔”,毫不避讳指着他讪笑,“我妈说信耶稣不好,别和他玩。”那是第一次,欧阳文风体认到,原来“与众不同”会被歧视

一样是稚气未脱的 8 岁,欧阳文风发现自己竟会傻楞楞盯着男孩子瞧,那是位等校车巧遇的高个儿,他忍不住告诉母亲,这陌生人实在长得好看,但她却一反常态平淡答了声“唔”,完全没有要讨论的意思,“现在回想起来,妈妈大概隐隐约约感觉到点什么了吧!

12 岁(1982年)读中学预备班念马来语,欧阳文风踏进对性好奇懵懂的青春期,恐惧下暗伏欲罢不能的渴望,身体变化美妙又令人羞愧,他在图书馆前窥视的那双浓眉大眼,一片清澈明亮中忽迸燃愤怒火焰,张牙舞爪地烧向他,“看什么!是不是想打架?”胸口悸动如此自然真挚,怎换来恫吓威胁?听都没听过“同性恋”3 个字,对宗教感兴趣的欧阳文风,那年立志长大要当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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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只是精力旺盛小朋友的胡思乱想吧!母亲担心欧阳文风“学坏”走偏,安排 13 岁的他学跆拳道,却间接唤醒骇人魅影。更衣室中一具具线条分明的男性胴体,让赤裸裸的情欲如潮水一波波袭来,欧阳文风几乎快窒息。


(欧阳文风提供)

自 1995 年起,欧阳文风曾在《星洲日报》总社当过 3 年文教组记者,而在此之前,1992 年从中央艺术学院新闻系毕业的他,几乎一离开校园就动手写评论。

没有接触性教育的管道,他依循本能自慰解放体内炙热,却又受宗教典籍捆缚而自责内疚,一切都在迫切祷告、强制戒除、崩溃破戒这几个动作中来回,他痛恨伪善的自己。

15 岁发狠研究宗教学,欧阳文风却在 16 岁才从报章杂志上知晓“同性恋”是什么,那瞬间如遭五雷轰顶的巴别塔。否定、欺骗与自我鞭笞,17岁尽是眼泪与忏悔,欧阳文风放弃纠葛,把胜利拱手献给上帝,“我下定决心,不再想自己是同性恋者。”

受压抑的罪仍啃咬着理智,19 岁的欧阳文风,被年轻男医师诱入诊所,因无生理反应而脱身,那一刻起便将所有轻蔑、委屈与厌恶,通通投射向男医,藉此安慰自己,“我真的不是同性恋。”薄如纱的假象 21 岁念中央艺术学院新闻系时,不攻自毁,欧阳文风第一次和男人发生性关系,那感受撕裂刺穿他。

之后有 3 年,欧阳文风断断续续,时而悲时而喜,在无法正视真实情感的憋扭下摆荡,“我不是同性恋”,每每激情过后,他倚着床都不知是讲给自己还对方听,一直重复这句椎心恶咒。

爱男爱女,你可以自己选吗?

上帝啊,我的救赎在哪里?

23 岁教会办公室遇见前妻,欧阳文风以为他回应了祈祷,派天使治疗他。24 岁谈人生首场异性恋爱情,大 3 岁的女孩,知道欧阳文风曾和男人有性关系的前提下,点头交往,两人于 1996 年 9 月走入婚姻,“她是我唯一可以过正常生活的指望”,欧阳文风心底这样想。

“同性恋”并非众多性行为中的一种,不理解的前提下,小夫妻天真以为,那是“做”与“不做”的自由抉择,不懂“是”与“不是”的生命形式力量有多巨大强烈

光芒万丈的神圣探照灯“婚姻”,逼迫藏匿阴暗角落的谎言原形毕露。婚后努力说服自己可能是“双性恋”的欧阳文风,认定能与“异性”做爱就仍算“有点正常”,不假思索吞下主流社会的种种偏见。婚后 1 年,香港学者周华山的《同志神学如钻入伊甸园那条蛇,倏地溜进脑中引领他啃食禁忌之果,原来“爱不能被性别垄断”的念头蔓延扩散。

那年 12 月 28 日,耶诞假期尾端,他带着妻飞往美国威斯康辛州,开始学术与生命并行的漫漫追寻。2000 年台湾历经首次政党轮替,欧阳文风也届临剧变,他从研究中确定“同性恋不是变态”,却仍恐惧“被审判”的尖锐目光,躲藏婚姻安全伞内寸步不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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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平权运动不遗余力的欧阳文风,2016 年与丈夫菲尼斯(Phineas,右),参加美国旧金山同志大游行。(欧阳文风提供)

31 岁是生离死别的 1 年,“大马报变(中文报纸被垄断)”从外拉扯无法沉默禁语的欧阳文风脱离童真;“911 事件”向内推开存在与消失间的虚空之门,有什么比你领悟“生命必死无疑”更真实?而所有血缘相系的亲人恰巧都在这节骨眼上状况连连,母亲胃出问题大瘦 20 公斤,妹妹换肾,弟弟遗传父亲肝病,若生命倒数计时,你还怀抱着什么遗憾?

想着想着,思绪通透清明,他第一次踏足纽约大都会区的同志教会,在〈我们曾经不是子民〉(Once we were not a people)的歌声中泣不成声,卸除笨重僵硬伪装,体验“回家”的放松,欧阳文风彻底明白“神爱同志”。2002 年,32 岁的他战战兢兢向妻坦承是同性恋,获得出乎意料的回应,“我在等你告诉我”,她笑容里有苦涩、有解脱。

我们不必离婚,现在你应该做回自己,生命只有一次。”这位女子的爱,给了欧阳文风勇气与养分。2003 年,他以一敌百之姿,撰文捍卫同志权益发动笔战,成为靶心几度让欧阳文风怯步退缩,哀求着重做夫妻,“你不是异性恋者,就不该在异性恋的关系里”,如果没有她的包容与放手,欧阳文风没可能挺住。

2 年后,她等着他准备好了,一起回大马离婚,那种近乎舍己的情怀,不忍欧阳文风委屈,却委屈她自己,他多希望能以异性恋的全部情感来爱她,自传中这样结尾,“她会是我生命流失前的最后记忆。

 离婚与同性恋,哪个比较糟糕?

前妻现在好吗?欧阳文风两度拒答这个问题,“还是朋友,每年都见面,但她的事就不讲了,我应该让她自由。”10 几年前的恩,至今依旧满溢。

2006 年他细细爬梳这段经历,有人责难为何写书张扬性取向,欧阳文风认为这不只是范例,也是教育,“唯有展示真相,才能消除偏见。”若他能早一点认识同性恋,或者就不会投向异性恋婚姻,让彼此陷入无可言喻的悲哀,“我无法选择性取向,但能选择是否自欺欺人。

故事停留在 2005 年 8 月向妹妹告白后,相约隔年一起面对母亲,“你这本书没写完吧?”翻过一遍又一遍,始终没凑出结果,“她怎么回应你?”错开眼神低垂目光,欧阳文风说自己还没和人提过。

当时 61 岁的母亲,在 2006 年他出书前一刻才得知真相。“打电话告诉她要离婚,因为我是同性恋。”这是双重讶异,欧阳文风人在美国,她在马来西亚,而对传统基督徒来讲,离婚和同性恋是一样糟糕的,欧阳文风解读,“妈妈不晓得哪个更糟糕。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没当面讲?“我不可能跑回来,当然也许是藉口,认为至少距离没有那么近,可以讲得出来。”欧阳文风认为,母亲毕竟是长辈,“隐藏那么久的祕密,还是会有不好意思。”


1986 年,欧阳文风(右)的父亲过世 3 年,他与弟弟(中),陪着母亲(左)回她娘家“实兆远”,替外祖父母庆祝 70 大寿。(欧阳文风提供)

话筒那端没反应,欧阳文风担心母亲受太大打击,只停了几秒就接着说,“现在先睡,过几天再打给妳。”沉默比拒绝更令人忐忑

3 天后,身为传统基督徒的母亲没有一句责难,“你那么大我管不了,只担心你会做错事,不过有件事情很奇妙,虽然有一点伤心,可是那天是我这些年,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谁还能比生养你的人更理解你?自父亲在欧阳文风 13 岁离开后,母亲 23 年来的辗转反侧,终于休止。

“她知道出柜对我没有任何好处和意义。”从儿子 8 岁到 36 岁,看着他始终凝视同性,母亲似乎也早有预感,“难怪!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为什么中学生总忙着谈恋爱,欧阳文风却完全不受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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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为一个基督徒,这是信仰的支持力量,相信做正确的事,上帝会帮助我。”半年后才见母亲,她已经调适的差不多了,“令妈妈难过的并非我是同性恋,而是基督徒的态度。

 神与儿子,妳只能选一个

“难道你们希望我和她该脱离母子关系吗?”语气软绵温和,欧阳文风聚焦远方,穿透紧邻着我后方的那堵墙,“教会的人问,在妳儿子跟神之间,要选一个啊!”各类明酸暗讽的言论不绝于耳,态度明显排斥疏离,但乐观的母亲还是打扮漂漂亮亮去做礼拜。

民风保守的大马破天荒有人公开出柜,报章杂志怎么可能轻轻放过?住吉隆坡的妹妹担心出状况,要母亲过去住一会儿避风头却被拒绝,“妈妈说如果走,人家会认为她做错事逃离家乡,她要留下来面对这些人。”亲朋好友反倒主动开口安慰,“这个时代同性恋很平常”,只有基督徒仍不放弃批评她。

另一个背后转折,则是自传上市后,报纸问欧阳文风,家人怎么看?他不假思索地答“支持”,基督徒便把矛头指向弟弟,“为什么你要赞同变态哥哥?”承受莫大压力,弟弟婉转表达,“我挺你,但别让人知道好不好?”

 相较之下,哪个比较像霸凌?同志对基督徒,还是基督徒对同志?欧阳文风哽咽问道,他万万没想到,这些人挟宗教自诩地位重于血缘,粗暴伸手逼信徒家庭反目。

2011 年 6 月 24 日,美国纽约通过同性婚姻法案,41 岁的欧阳文风与非裔百老汇音乐制作人菲尼斯 · 纽邦三世(Phineas Newborn III),赶在 2 个月后注册结婚,隔年还特地飞回大马办喜宴。身为牧师的妹夫不敢出席,却仍鼓励另一半参加,“他是妳哥哥,一定要去”,理解妹夫苦处,欧阳文风相信他会慢慢适应这个事实。

同性课题绝对不只“Gay Right(同性恋权利)”,还包含异性恋者的幸福,当他们躲进婚姻里,“受伤害的是同性恋者,也是异性恋者”,很多反同基督徒不晓得她们丈夫是同志,欧阳文风遗憾又痛心,明明不喜欢女人还结婚,为什么?“因为教会告诉他,同性恋是错的,是可以改变的。”爱应该是试着去理解别人的苦衷,而不是把气出在同性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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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柜了,然后呢?或者如欧阳文风自传书名所留下的问号,他至今仍反覆思索,“现在是以后了吗?”结局留给未来,11 年的岁月不短,他还在经历这段出乎意料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