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给人沉稳的诗人蒋勋,带着他独特的艺术目光来到台湾东部池上乡驻乡创作。这次他看见台湾东部早年创办的公东高工与公东教堂里不一样的风景,带给人沉思,从台湾建筑细部想起国外的美景,文学。蒋勋特有的感受性将一一剖析他感受到的台东人文,打破以往我们对台东风土的印象。

文/蒋勋

近几年,范毅舜用摄影形式出版报导的《海岸山脉的瑞士人》和《公东教堂》引起很多人注意,连带也使更多人知道了瑞士白冷外方传教会(Societas Missionaria de Bethlehem, SMB)在台湾东海岸所做超过半世纪的奉献。

一九五三年到台东,创办公东高工的锡质平神父(Hilber Jakob, 1917-1985)的故事,更是感动了很多岛屿上的人。在现实社会的琐碎喧嚣里,真正的奉献是如此无私的,不炫耀,不喧哗,安静沉默,不求回报。

公东教堂参观的人多起来了,对这所以技职教育闻名的高中,一定也造成一些困扰吧。我阅读了一些资料,却迟迟没有预约参观。

正巧台湾好基金会邀我在池上驻乡创作,在地池上书局的简博襄先生替我打点生活居所和绘画创作的工作室。工作室的橱、柜、抽屉、画板,他都亲自设计动手。看到他传给我的工作室绘图,比例规格严谨,媲美专业建筑师。我因此问起他在何处学得这样手艺?

他说:“我是公东高工毕业的。我‘啊—’了一声,彷佛过去阅读中还很抽象概念的公东高工,突然变得这样具体。美,或许不只是虚有其表的抽象观念,其实是扎扎实实的手工吧。博襄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公东高工的毕业生,就在我眼前,我也才因此萌发了想去公东高工看看的念头。”

公东高工目前的学务主任杨琼峻先生是博襄的同学,因此很快联系上,从池上去了公东。

琼峻和博襄一见面就热络攀谈起来,在这个校园一起度过十五岁到十八岁的青少年时代,大概有许多外人难以体会的温暖回忆吧。我听他们讲宿舍的通铺,讲每天清晨锡质平神父依次敲宿舍的门,要大家早起。

博襄说他们住第一间,第一个被叫醒,还想睡,神父敲第二扇门、第三扇门,敲到后面的寝室,第一间寝室的学生又睡着了。哈哈大笑的声音里,有匆匆三、四十年过去的莫名的感伤吧。时间岁月逝去,或许不只是喜悦或遗憾,只是觉得不可思议,哈哈的笑声戛然而止,忽然沉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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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着的钟塔

我站在那一栋着名的清水模的建筑前,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年修建完成。形式如此简单,灰色磨平的水泥和沙,透着粗朴安静的光。抬头顺着楼梯看到二楼、三楼、四楼。顶楼上是教堂,有一个略微高起来的塔。据说当时设计时留有这座钟楼,但是后来经费不够,钟楼就一直空着。我看着始终没有挂上钟的塔楼,上面有式样单纯到只是水平与垂直两条线的十字架。

横平与竖直,造型最基本的两条线,也是西方上千年来构成信仰的两条线。我私下动念,想找朋友募款捐一口钟,让公东教堂的钟声在半世纪之后重新响起。然而我也凝视着那空着的钟楼,彷佛听到锡质平神父的无声之声,在风中回荡,在阳光下回荡。对笃实力行的信仰者而言,真正的钟声,应该是自己心里的声音吧。是听到了这样的声音,锡神父才从瑞士山区来到了台东吧,信仰的声音,沉默、安静,却可以如此无远弗届。

从简朴的楼梯边向上眺望,博襄指给我看二楼锡神父的寝室。他的寝室就在楼梯旁,一转角就是紧邻的一排学生宿舍。每一个清晨,锡神父就像钟声,叫醒一间一间寝室的学生。被叫醒,还是会想睡,锡神父就一间一间再叫唤一次,一日一日再叫唤一次。信仰,就是一次一次内心的唤醒吧。

我眺望顶楼空着的钟塔,想起海明威着名的小说《战地钟声》。觉得这一直空着的教堂塔楼,是否传送着比钟声还要更大的力量?那力量或许比钟声更要持久,是一次一次清晨唤醒学生的声音,平凡、安静、素朴,一日一日,不厌其烦,是在时间上无远弗届的声音,是在每一个学生心灵上无远弗届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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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贫

走上楼梯,我抚摸清水模的壁面,感觉到沙和水泥混合在一起的质地。清水模,这些年在台湾的建筑上有些被过度炫耀了,似乎当成是建筑语汇设计上的名牌符号。从办公室出来跟我们会合的蓝振芳校长,谦逊有点腼腆孩子气,看到我抚摸壁面,他解释说:选择清水模,因为白冷外方传教会第一个信仰就是“安贫”。

“安贫”,所以不过度装饰,不过度喧哗,不过度炫耀外表。让校园的学生日复一日,知道沙和水泥朴素的本质,因此不油漆,不修饰,不贴壁砖。

这栋清水模的建筑,早在上一世纪的六○年代完成,远远早过安藤忠雄等等出名建筑师的作品。或许只是因为“安贫”的信仰,使建筑可以如此谦逊安分,不炫耀外表,不贴瓷砖,不做装饰,露出纯粹材质的朴素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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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中世纪后期行走于阿西西(Assisi)的圣方济(St. Francis),想起在阿西西看到八百年前他身上穿的那一件全是补钉的袍子。想起他的语言,如此平实朴素,只是不断说“爱”与“和平”。跟随他的信众多了,逼使他显神迹,他便带领众人去看高山上春天解冻的冰雪,看枯枝上发芽的树,冰雪融化成水流,穿过溪涧,滋润草原,流成长河,圣方济跟大众说:“这就是神迹”。

目前梵谛冈的教宗也以“圣方济”为名,他的信仰也十分清楚,所以可以长年在南美洲为医院贫病者洗脚。

信仰有如此相像的力量,圣方济和野地的鸟雀说话,和绽放的百合花说话,他的布道平凡、素朴、安静。欧洲绘画史上圣方济的“安贫”开启了文艺复兴的一位重要画家乔托(Giotto)。我在翡冷翠,在阿西西,在帕杜瓦(Padua)都曾经在教堂墙壁上看到乔托画的圣方济故事,像敦煌莫高窟墙壁上的佛本生故事,都不是只为艺术制作的图像。那些动人的图像,也是像钟声一样,世世代代传递着信仰的故事吧。

从夸耀设计的角度夸张建筑形式,和从信仰的角度解释一个建筑的精神,可以如此不同。我喜欢蓝校长的亲切、温暖、平实。公东高工,这个校园里一直传承着锡质平神父和白冷教派“安贫”的永恒信仰吧,素朴、纯真、善良,教育因此有了核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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