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患了精神官能性忧郁症。”医生如此告诉我,自二十岁的盛夏,宣告了我与药物为伍的开始。Flying V 专案《亲爱的我》发起人蔡嘉佳写下 250 天的忧郁症纪实,忧郁症患者不是厌世,他们的悲伤,许多时候是来自于他们多麽在乎这个世界。让我们透过这个专访,更了解忧郁症与专案发起的背后心路历程。
“其实我已经感受不到任何快乐,就像曾经热衷于一款电玩,现在却完全不爱了,无法获得以往的愉快。”第一眼见到蔡嘉佳,便觉得这位女孩有如陶瓷娃娃一般晶莹剔透,雪白皮肤搭配纯白上衣与洁白的鞋,俏丽的短发散发着女大学生的青春。“此时此刻,我的人生就像是这款电玩,我被困死在其中,已经厌倦,却又无法停止。”谈笑之间态度从容,侃侃而谈自己的经历,丝毫不像是我们印象中所谓的“忧郁症”患者。
“会记录着自己的生活,刻意地让病情赤裸,就是想让大家了解所想像的精神病患就是像我这样平凡且活生生的人。”
对于社会对精神病患的刻板印象一直有些愤怒,蔡嘉佳自从忧郁症确诊后,便开始观察着这个社会对待精神病患的方式。随着最近随机杀人事件的发生,民众对于精神病患的偏见越来越深,甚至产生无谓的仇恨与恐惧,这让她想站出来,藉由自己的日记,让社会大众更了解忧郁症,了解这些被社会所漠视的人群。
大众误解忧郁症,让病患处境更艰难
忧郁症是什么?这问题对于普罗大众而言似乎很难回答,心情不好?自杀倾向?对于忧郁症,我们确实了解太少。我们常常以为忧郁症患者就是些意志力薄弱的人,经不起压力,甚至讥笑为草莓族,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忧郁症是大脑相关疾病,病因除了压力等心理因素以外,也有生理上的原因,包括基因遗传、甲状腺肿大、红斑性狼疮、心脏疾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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例如佳嘉就有心脏三尖瓣脱垂以及家族忧郁症病史,算是忧郁症高风险族群,就像是其他先天疾病一般,忧郁症也有好发的高风险族群,并不是刻板印象中只有“软弱”的人才会得到忧郁症。
“当一个悲伤的开关打开时,完全无法停止。时间不会冲淡一切,你会掉进悲伤的漩涡里面无法自拔。”
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婚姻,身旁还有嗷嗷待哺的小女婴,哈利波特作者 J· K· 罗琳也曾是忧郁症患者,催狂魔的原型便是她对于忧郁症的感觉:它会吸走一切的快乐情绪。同样地,嘉佳如此形容忧郁症:“我已经丧失感受快乐情绪的能力,我曾经能够快乐,现在却做什么都不开心。当你说笑话时,我会哈哈大笑,只是因为我知道这时候应该笑,才会像一个‘正常’人。”嘉佳淡淡地描述着忧郁症患者的情绪,好像这是件习以为常的事情,对我来说却是无比震撼。
嘉佳说她患病后开始不喜欢社交,因为不想演戏,表达着各种根本不存在的情绪。嘉佳轻叹了口气说:“我常常只想待在房间睡觉,避免与人接触。”这也是忧郁症患者所面临的难题之一,不定期地症状发作与药物的副作用,让患者对社交疲惫,但若失去社交活动却又会使患者更加封闭自我。嘉佳眉头微皱,描述着以前的经验:“国中班上有位同学也患有忧郁症,但他当时还不懂如何‘演戏’,因此受到班上同学霸凌与排挤。”虽然嘉佳有点庆幸自己发病晚,学会了伪装的能力,却也为早早受精神疾病所苦的青少年而难过。
“即便与别人相处很困难,却也没有比失去快乐能力的自己相处还难。”嘉佳补了一句,轻描淡写地带过,却让我印象深刻。
忧郁症不只是心灵上的折磨,更是肉体上的酷刑
忧郁症的发作几乎无法预测,可能前一秒还在好好地用电脑滑手机,下一秒突然就崩溃。无法控制情绪,崩溃大哭甚至产生自残倾向,突然间身体完全失去力量,只能无力地忍受着痛苦。非发病期间病患也承受着痛苦,无法感受快乐之外,长期的失眠更让患者心力交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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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郁症药物像是双面刃,虽然医生处方能使患者逐渐入眠,却伴随一连串的副作用,包括幻听、幻觉、味苦、头痛、记忆力衰退甚至轻微癫痫。因此嘉佳开始与药物的副作用对抗,“我会听见爱人与自己的声音在耳边呢喃,有时会说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话:‘没有人爱妳,妳还不快去死。’”蔡嘉佳平静地诉说着自己这半年以来所面对的痛苦,半夜看见蜘蛛在房间出现、全天候的头痛、记忆力严重降低,甚至会忘记当天中午所做所说的事情。“就像我其实已经忘记约采访这件事情(笑),只依稀记得这周日有重要的事,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有点焦虑。然而最可怕的是,我会忘记亲爱的人所说的话。”
味觉出现变化,任何食物都带有苦味,连喝水也不例外,她开始厌食,无法体会美食所带来的幸福,“我可以两三天不吃东西,大脑不会觉得饥饿,也不想吃苦的食物。你想像一下——每一口饮食的滋味,就像美味的牛排上洒满药粉。但是我觉得鲜奶茶还不错喝(笑),吃药以后,才发现苦苦的鲜奶茶挺不错的。”如果跟朋友出去聚餐,嘉佳会装作很享受着美食,尝试着扮演成一位“正常”的女孩,温柔且勇敢地不造成其他人心理上的负担。
“你觉得有痊愈这件事吗?”我问。嘉佳说,很少听到她的医生说患者痊愈了,因为无法轻易判断精神疾病是否痊愈,复发率也相当惊人。
社会与自己的期望,逐渐累积的压力
高中时,嘉佳自己觉得属于班级边缘人物,不热爱参与班上活动,没有担任干部,也没有参加社团。上了大学后,因为仰慕姊姊多才多艺而且成绩优异,她开始改变,想成为姊姊一般优秀的人。从大一开始便决定做些不一样的事情,加入学生会活动部,并在大一参选学生会长,大二时担任学生会长,大三前往四三五艺术工作室实习,担任媒体公关,之后成为 FlyingV 实习生,担任专案顾问。
对于如此亮眼的履历,蔡嘉佳如此解读:“其实大一到大三所做的事情我没有这么喜欢,我并不想要成为所谓‘成功’的人,顶着各种光环。其实开校务会议时我也很紧张害怕,但还是必须表现出强硬的姿态。”勉强自己做着不喜欢的事情,压力逐渐累积,无论是学生会或是实习,嘉佳都要求自己做到最好。
大四开始嘉佳决定不要做任何事情,专心读书与充分休息,但忙碌暂停时,嘉佳开始陷入低潮,变得十分忧郁。去年七月,嘉佳离开 flyingV 后蓦然发现自己严重失眠已久,已经整整两年无法正常入睡,直接影响到嘉佳的课业与正常生活。因此嘉佳主动预约睡眠门诊,医生诊断后发现她不仅仅是睡眠问题,而是罹患了忧郁症。后来她转往忧郁症门诊,“一开始我抗拒不想吃药,因为我以为每个人每天都是这么不开心的(笑),却逐渐发现不是这么回事,原来我有病(笑)。”服药虽然能够让改善嘉佳的睡眠问题,却带来各种副作用,若病况没有好转,医生就会把药物越开越重。
伴随着药量从一天三颗增至一天十颗,嘉佳从不太会吞服药丸,到开始习惯面不改色地一口吞下十颗。“但还是不想回诊啊~感觉药量又会被增加。”嘉佳淘气笑着,却也不经意地透露出忧郁症患者与抗忧郁药品间的拔河拉扯。
“曾经以为忧郁症可以痊愈,但我慢慢瞭解它也许会跟着我一辈子,因此我开始学习与忧郁症和平共处。”
书写是种抒发,也是种力量
日记是嘉佳抒发情绪的管道,她喜欢收到别人的回馈,看见别人获得帮助,这让她想要一直写下去。累积了六万多字的忧郁症纪录,她才发现这可以成为一个出版计画,利用这本书让更多人了解忧郁症,并且勇敢面对。
“记录心情的过程中收到很多私讯,向我诉说着不敢表达给其他人知道的忧郁,藉由我的文字得到了一些慰藉。”藉由文字嘉佳找到了与自己处境相同的人,虽然同样作为患者,却也担任起陪伴者的角色,温柔地照顾着其他人。将日记出版成册是一件很赤裸的事情,有些人会开始害怕与她交谈,不知道怎么关心她,怕说错话让她不开心,有些人开始躲避着嘉佳。然而嘉佳却说这种赤裸是她有意为之,想挑战大家看到这些赤裸的病况时的反应,用文字带领大家进入忧郁症患者的世界。
自从成为忧郁症患者以后,嘉佳开始对于忧郁症、精神病患、自杀自残等字眼敏感,并开始观察社会怎么面对精神病患,他们对精神病患有没有刻板印象?例如曾经碰过朋友对她说:妳一定是因为太闲才得忧郁症。“我就是想要翻转社会印象,会自残自杀的精神病患并不是疯子。大部分的患者不敢把自己的模样摊在阳光下,怕被社会误会。”然而这些担忧让他们不敢就医,只会让患者病情加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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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未来必定充满荆棘,却也勇敢向前
其实从大一开始,嘉佳就发现自己不是这么想要读大学,她更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例如写作,或是读自己真正喜欢的书。因为忧郁症不得不休学,却也将她从大学这条既定轨道之中拯救出来,重新思考未来,“自从生病以后,我开始诚实面对自己,这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若不是忧郁症,我可能永远无法做出想要的选择。”若非忧郁症,嘉佳漂亮的履历可以为她赢得份好工作,可能月入数十万都不是问题,然而这真的是她想要做的事吗?
放下一切后,嘉佳决定持续写作与演讲,让更多人了解精神疾病患者。FlyingV 的募资专案中,有位人士赞助八万八千元,希望嘉佳走入校园中介绍精神疾病,让患者知道自己并不孤单,勇敢寻求协助或就医;甚至让不知道自己得病的患者自觉,开始正视忧郁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让大众学会与精神病患相处。
事实上,漠视忧郁症只会让病情加重,忧郁与忧郁症不相同,并不会因为时间而改善状况。然而校园演讲意味着公开身份,嘉佳必须将自己完全暴露在社会大众的目光中,压力与质疑,甚至是恶意攻击都可能随之而来,是否会造成更多压力?我有点怯懦地提出疑问。“其实我不害怕异样眼光,反而会为了这些眼光而努力活下去,因为我很爱生气,会气愤地认为必须要矫正这些眼光。既然说好了要校园演讲,欠的债就总得还,或许我还会因此活得更久一点。”听到这个回答不禁让我会心一笑,多么浪漫的一件事情。
听着嘉佳对于未来的规划,让我想起美国浪漫主义诗人朗费罗的名句:“不要老叹息过去,它是不再回来的;要明智地改善现在。要以不忧不惧的坚决意志投入扑朔迷离的未来。”我想她已经完美的诠释了这一句话,
“你觉得得忧郁症是好事还是坏事?”访问的最后我问道。然而即使忧郁症无情地折磨着她,却仍依旧认为得到忧郁症对人生也有正面意义,“我以前是个比较没有同理心的人,时常对人很严厉,得病之后,逐渐可以理解其他人的情绪,我应该有变得温柔一点。”嘉佳笑得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