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其实是难的,我们面对身体的残缺与衰败,重新找到与身体沟通的语言与频率。

我的左腰上有一块深褐色的胎记。

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我在意得不得了。那个胎记是穿起两截式泳衣,会很明显发现“哦!那里有一块‘脏东西’”一样的存在。我总皱起鼻头小小的不开心,然后我记得妈妈弯下腰跟我说:“嘿,这是你身上才有的印记喔。”

原来,这是我身上才有的印记。一个小女孩对自己身体的不解疑惑,被温柔解开了,像被赐予一份礼物,这是属于我,这是我才有的东西。原来这是我的身体,脏的丑的,美的良善的,那都是我。

我总觉得每个女人在自己身体面前,都有这样灵光闪动的瞬间。一度被贬为贱斥的身体部位被重新欢迎,接纳为血脉里的一份子,你的好与坏都跟你一起作战,再次面对这社会加诸于身体所有的不公不义。(同场加映:谁有资格定义女人的美?

我们想像的“干净”身体并不存在

社会想像的正典身体,是白净的,是柔美的,是干净的,是清爽的,是单一,更多时候,是不带有情欲的。这一切之外,都被贬为不合格的身体。举凡晦暗与扭捏的细节,例如内八的脚、过粗的腰身、妊娠纹、嘴角的笑纹全都被贬为丑怪的那一列,只能够被遮掩,被覆盖,被躲藏,被矫正,不见天日。

但是身体从来都不干净,身体从来都不单纯。身为女人,我们自己心知肚明。

我们还记得第一次月事来潮,粗鲁地被塞了一包卫生棉推到厕所前,“你去,你去面对那一片血红”,直至我们在手忙脚乱之间学会怎么“照顾自己”,在月事来潮时没有一点惊慌,“像个女人”一样,我始终分不清楚这算是一种成长还是遗忘。

我们还记得看到身上刺青或是打洞的人,总有人像内在制约一样喃喃:“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我们如此崇尚身体的干净与简约,彷佛身体是一套制服,不应该、也不容许长得不一样。我始终分不清楚这算是一种好心还是恶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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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记得跟妈妈对话,当她说起更年期,“总而言之就月经量随着年纪大渐渐少了,现在只需用护垫就行了。有时候觉得真不习惯,简直不像女人啊。”迎接了将近半辈子的月经告别之时,身体宣告自己不再青春即将老去,那么身份呢?女人的身体从来都与身份无可分离,像雨声一样滴滴答答的月经,慢慢隆起的肚子,垮下来的乳房,我始终分不清楚这是一种祝福还是命运。

我们的身体那样美丽而苍凉,绽放时人人瞻仰追逐,却只能兀自凋谢与死亡。每个身体都一样。

我有时候觉得人对待自己身体怎么这样残酷,身体的呼吸、流血、痛与老去都不能被察觉,得小心谨慎藏好。但为什么身体不能是矛盾的,难解的,多元的,复杂的,爆裂的?想起干净的身体并不存在,想起身体不会永远年轻,想起身体总有难以遮掩的丑恶,却因而遇见与身体相处的某种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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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身体的阴性诗篇:你的气味、印记、模样

朱天文在《世纪末的华丽》里说:“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起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

身体是嗅觉与颜色记忆的地图,按图索骥,循着时代的脉络向前延伸,妳凭藉肉身走过时尚和情感的天堂地狱,身体累积了你途经的气味、印记与模样,在路径之上发出了痛与温柔的信息。

我们总想着“拥抱自己的身体”说来多么陈腔滥调,但我们都花了多大力气去爱脸上的疙瘩,下巴的痣,一大一小的眼睛,稍嫌臃肿的足踝,一手掌握不了的腰身。我爱我的身体,那是有过挣扎的,那是有过痛痒的,那是因为它曾经如此不堪与肮脏;我爱我的身体,那是因为它脆弱却倔将;我爱我的身体,会流血会流汗,活生生的存在这个时空宇宙。

想提笔写一封信给身体,得告诉她“嘿你不干净也不正确,但妳记得,妳有妳的气味,妳的模样,你独有的印记。”

我们写给身体,也用身体在世界上写一首阴性诗篇。像我左腰上的胎记,我说他像云朵,其他人可以觉得他像大便啊,但是他人的观看凝视不该决定我的模样而,它的存在无需对任何人交代。而我替所有我身上才有的气味与印记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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