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过女性复仇电影《疯狂女煞星》吗?今年(2024)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推出“她的新电影”主题节目,重映此经典作品,并邀请曾执导《台湾黑电影》纪录片的侯季然导演现身分享,一起看见 80 年代女性影人,如何在暴力剥削类型电影中,以女性视角,回应时代需要。
1982 年《疯狂女煞星》上映,那年《中华日报》报纸上写着斗大文案:“看陆小芬如何杀绝五个强暴她的男人。”杀绝、强暴,这类煽动感官的字眼,原来在那个年代的电影宣传里,并不罕见。
可能有许多人不知道,在台湾新电影浪潮崛起前夕,于 1979 到 1983 年期间,有批堪称台湾电影史上,最暴力煽腥的社会写实类型片,攻占全台戏院。这类电影题材,多为犯罪肉欲、女性复仇,短短 5 年间,就产出了至少 117 部类似作品。后来有人将它们称为“黑电影”。
1982 年问世、由杨家云导演执导的《疯狂女煞星》,也属于此风格的代表作品之一。
《疯狂女煞星》海报|图片来源: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提供
电影中,由陆小芬饰演的女记者徐婉清,思想前卫,仗义执言,被称为报界的一颗煞星。为追查一桩女明星性侵案独排众议,却无力挽回女明星身死的悲剧。而后她也因关切险遇害的女性,遭五名男子轮暴。徐婉清身心受创,自此化身复仇女神,走上猎杀之路。
此次《疯狂女煞星》重映,为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她的新电影”主题节目选片之一。“她的新电影”主题节目,于今年(2024)6/6-7/28,放映共 29 部精选电影,期待邀请大众以崭新视角,聚焦台湾新电影时期,属于女性影人的多重叙事。
侯季然导演:从黑电影角度,看《疯狂女煞星》时代意义
电影映后,曾执导 2005 年《台湾黑电影》纪录片的侯季然导演现身与观众对谈。导演首先笑称,当年取名“黑电影”作论述观点,实有挑战意味,欲与象征光明的“新电影”作明暗对比。
因早年参与电影资料库整理工作,曾发现在台湾电影史中,似乎所有论述都跳过这类型作品。在那个以作者论为主流的年代,被视为博眼球而生的粗糙廉价之流,缺乏品味,并不被视为艺术文化。
然这批电影却也在当年蔚为风潮,反映一定程度的时代特征,侯季然导演认为,不该因为题材晦暗,沦为不被讨论的空白。
《疯狂女煞星》前后只花了 20 天边写边拍,便是在那时抢钱的票房热潮下,所催生的产物。尽管受制于商业考量,但我们也能看到,杨家云导演试图捕捉更深层社会议题的企图——那是女性意识的抬头,政治碰撞的焦虑,以及对阶级不公的控诉。
女性复仇,是对父权压迫与社会不公的反动
当时女性复仇题材盛行,也受海外影响,举凡香港、日本,都有相似剧本结构。其中显着者,如 1978 年美国电影《我唾弃你的坟墓》,为经典剥削类型电影。
然而相较其花诸多篇幅描摹施虐过程,侯季然导演分享到,《疯狂女煞星》在编写叙事上,并不只沈溺追逐肉欲横行,更对角色有细致设定,情节亦打造更全面的脉络背景,使后者价值反映时代意义。
来看当时台湾环境,前有 1972 吕秀莲提出《新女性主义》,后有 1982 年《妇女新知》创刊,社会上已然窜起家庭暴力、职场不公、性犯罪等女性权益讨论。
在当时男性主宰影视业时期,导演杨家云以少见女性身份执导演筒,便融合女性视角,反抗父权遗毒与社会不公。比如谈完美受害者迷思,广告女明星因为形象性感,被首先检讨,视为炒作;也谈男性尊严维护,是将女性视为附属,所以当徐婉清遭遇性侵,剧中男友第一反应竟是担心面子问题。许多议题,至今仍触及社会痛点。
剧中李世杰一角,曾在徐婉清受歹徒侵犯前暗里跟踪,侯季然导演点出一个观影思路,这是否暗示那些歹徒是他所指使?若是,恶人并非无端而来,犯罪是结构性的,有组织也有预谋。
另一方面,80 年代台湾经济起飞,贫富差距扩大,又经国际局势打压,党外风云四起。人心压抑,渴望发泄口径。
而走入影厅,看见有权势者操弄舆论、左右判决;再看受害者被恶人蹂躏,饱受摧残、无助瘫软。
侯季然导演形容,在当年社会冲突高张,受欺侮的民众,也在观影过程代入自己,像现实生活中被强压在底层模样。直到剧中被害女性浴火重生,翻转绝杀,恶人惨死,迎来高潮,观众彷佛也藉她们的手,为自己报仇。
重看《疯狂女煞星》:身体就是战场!
诚然,在“政治正确”为基本礼仪、台湾性别平权为亚洲之冠的当今,我在《疯狂女煞星》观影过程频频感觉不适。
回顾 80 年代,当《上海社会档案》、《疯狂女煞星》、《女王蜂》等女性复仇题材卖座,女性成为被凝视的客体,画面填满大量其实并不推动情节发展的裸露,满足黑暗中无数双窥探的眼睛。
但除了剥削与窥视,我们还能用什么角度看待这样的作品?是否能在欲望之外,撑出更多叙事空间?
从而设想,如果身体即战场,有人将之视为客体观看,那本人亦可有其主张。
《疯狂女煞星》中徐婉清的穿衣流变,即可见一二。起初衣着保守端庄,以衬衫为主的徐婉清,自坦承遭受侵犯后几乎不穿胸罩,只见衣料薄透,遮挡不住晃荡风光。
袒胸露乳,并不符合徐婉清正义凛然的记者人设,但后来想想,如果胸罩是专属女性的束缚,是须被恪守的规范。那徐婉清脱下它,似也象征在那一刻起,她决定不甩礼教枷锁,走上复仇之路。
《疯狂女煞星》剧照|图片来源: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提供
反思剥削论调,重建女性叙事场域
电影中,徐婉清有一句台词道:“夺掉一个少女的贞操,等于害死一个少女的生命”,这或许反映当时社会对强暴受害者的主要论调。
然而随着近年来国内外 #MeToo 浪潮、创伤领域的研究,受暴者的定位开始逐渐从“受害者”转变为“幸存者”,后者的积极定位,让当事人彷佛像是从过去的经验中活下来的战士,而非仅仅强调过去的创伤。
当然,电影编排自有其戏剧效果。徐婉清化身复仇女神,不失为一种后设诠释,重建女性赋能。
或有人认为,徐婉清杀人之余,打扮精心,实在不必。但有没有可能,徐婉清有她自己的选择,与其吞忍无助,不如华丽复仇——既然要狠,就狠得风华绝代。
比如那场丛林追逐,必须野性。于是猎装上身,长枪在手,凝息瞄准时分,美艳像头蛰伏的兽;又如那夜请君入瓮,以白床单裹身,像是一袭抹胸长裙。侧脸溅到鲜血,依然眼神狠戾,畅快淋漓。
我想起杨家云导演曾在一次座谈提到,电影目的并非将女性形塑为弱者,而是看见女性的自主与自发性,受伤必须强硬起来,不容妥协。
《疯狂女煞星》剧照|图片来源: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提供
她的新电影:重新看见女性影人的故事
回顾本次主题节目初衷,旨在邀请大众,看见更多新电影时期的丰富层次,也肯定该时期女性电影工作者,对台湾电影文化的深远影响。
我想我特别喜欢的,是主题节目名称——“她的新电影”,以“她”作为定名,是回应当年男性主导时代里,女性影人难以集结的力量,也像是一份邀请,鼓励观影者结合自身生命历程,以个体视角,重新想像与诠释新电影时期的叙事观点。
《疯狂女煞星》映后座谈尾声,侯季然导演回忆当年纪录片筹备过程,四处寻找 80 年代残存电影胶卷,可惜时隔久远,多已散逸,抑或在没有妥善维护的环境下,劣化报废。
在 90 年代电影大举数位化之前,过往影像皆收录在厚重且体积庞大的胶卷之中,胶卷保存时代记忆,也承载属于台湾的重要历史和文化。
为抢救珍贵影像档案,有赖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长年透过数位修复技术,才得以留下这些重要文化资产。
正因这些努力,我们在 2024 年的如今,距《疯狂女煞星》上映已过 42 年,得以重见历史轮廓,也融合当代视角,开拓更多新的叙事可能。
图片来源:国家电影及视听文化中心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