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尘封的回忆,跟着自己成长,让我们没有余力整理自己,陈雪写了好多关于爱的字,这次全新尝试,以自传式散文,重新整理自己童年的记忆——让模糊的,看得更清楚,让变得清楚的,走向更释然。

“生命的伤口是无法愈合的。我们不断描述它们,期望能够建造一个故事,藉由故事将它彻底弄清楚。”

陈雪《少女的祈祷》一书起头,以法国意识流作家马塞尔・普鲁斯特一句名言破题,淡淡描述生命如何迳自在轮回之中,反覆地重现与对话。

所谓“少女的祈祷”,是在大雨夜归的夜市摊车里,漂离的母亲落脚于充斥着胭脂与烟蒂的饭店房内,某种乞求的暗语,夹带孤雏的眼泪,渺小却又盛大地祈愿着,梦境一般夹杂着现实的童年,随着母亲离家遭到噤声的那五年,重修过好,让儿时少女能够真正的回家,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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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的故事,总是被我一再诉说

我们时常想起童年,电影场景般的“分场”过境,有时冒出某个画面,彷佛此刻仍深深经历。场景的声音氛围、气味、对话、情绪、碎语,就像一出反覆搬演的剧目,毫无预期在脑海中开始放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自己像是在十岁那年无意间躲进三楼房间壁橱里,就此封存在壁橱的少女——陈雪《少女的祈祷》

人的记忆有着许许多多的暂存空间,童年肯定占有很大一块,时而将它暴力展开,扰动它的背后,牵连着敏感神经,你才发现,它是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的最佳释义。

陈雪在《少女的祈祷》一书中提到,“在母亲离开那天,生命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我拥有了不能向他人诉说的秘密,这个秘密将在我的身体里不断地发生变化,成为我的恐惧与我的梦想,这个秘密在我身上打穿了很多洞,每一个洞都会变成往后生命里的一本一本小说,耻辱与悲伤、绝望与梦想,让我成为了一个写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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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岁出头的年纪,家逢巨变,父亲破产跑路,成天折返台中各大早市与夜市,批货摆摊,没日没夜地赚钱还债;母亲离家进城讨生活,染上了胭脂与烟瘾,顶着瞎趴的法拉头,染偏金的发色,一眼瞬间变了个样子,慈爱顾家的母亲瞬间不见了踪迹。

“十岁那年父母亲因投资失败欠下债务,我们一家便开始了在夜市与菜市场各市集里摆摊卖东西的生涯。”这一句话在陈雪《少女的祈祷》中出现了不下数次,开头反覆强调,阅读起来,章节与章节之间,篇幅与篇幅之间,有种螺旋环绕之感。

以为夜市里头扯着嗓子叫卖的生活,终于要来到尽头了,下一章节的起头,又是一次家中破产的事实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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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感在童年故事里总是暧昧的,如同在看电影蒙太奇,峰回路转之后又回到起点,于是另一个切角,相同时间,不同地点,不同的人与气味,交织在童年紊乱时间轴的某一时刻。

《少女的祈祷》不是一段陈雪童年的编年史,而是以精准复刻的场景所堆叠出来的群像——夜市摆摊的左邻右舍、掌管夜市的地主房东,跟在母亲身边总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阿姨,以及总是很“罩”的叔叔们。

少女陈雪的眼睛,纪实重现了八O年代在金融市场过度膨风之后坠入谷底的那十年。

于是,不属于十岁孩子的早熟聪慧,迫使陈雪养成了一副少女的眼睛,直到现在,那场震荡仍未从她的生命中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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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个病体,所有病征都呈现在我的小说里

“我很害怕,可是我更怕的是送货的日子没有尽头,我离小说越来越远,我彷佛永生都会被困在那辆货车里,永远地到处奔波。有时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了那场困局,终于回到小说的世界,我猜想,我也对自己施了一个魔法,用我的舌灿莲花,哄骗自己穿过那场风雨,穿过人生的暴风,历经万难,终于走回到文学的世界里。”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陈雪写爱,精辟、温柔而有见解,她直面创伤,承认自己在爱里的无能为力,伤痕累累地成为一个难以承接爱的人,尔后又再度醉心于爱,一来一回,看见自己在爱中的弱点,去承担不足,验证那些都是心里有缺口,欠乏在爱中施予与获得的能力。

回过头来,童年是一切的楔子。

生命里的爱、恨、情、仇、贪、痴、嗔,无不是童年施予的咒术。多年过去了,童年像是一颗未爆弹般的存在,唯有去抚摸它,才有办法正视之中寻找解方。

陈雪说,“我就像观察陌生人那样观察自己,我记得许多事,却鲜少理解当下的我到底是何种情绪。我时常回顾过去,却总是像看着别人的故事那样看着自己。”

挖掘底层的恐惧,是漫长的旅程,陈雪花了整整 40 年的时间,在挥之不去的童年阴影里,瞬间长成了大人,扛着“必须懂事”的重担,反映在行为与选择上,进入了一个毁灭式的恶循环。

“我记得(童年)很多事,但我不知道记得那些事的我,是如何度过那漫长的时光。在我的童年时代,彷佛突然被丢掷到荒野里,四周都是豺狼虎豹,光是要活下去都很艰难,没有心思注意自己的情绪,也无能留意这些事件的后遗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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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创伤是一道谜,集结了许多萦绕不去的“为什么”,以及难以消化这些“为什么”而封闭自己的幼小心灵。陈雪透过书写,将记忆场景化,透过一次又一次与自己对话,矛盾里,寻找和解的方法——最终终结这一切的,仍是创作、仍是小说。

所谓少女的祈祷,是祈求保有创作时间与空间,让书写与故事填满少女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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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那些封存至壁橱的少女

小说家的散文,是虚构里的现实,还是现实里的虚构?

读陈雪《少女的祈祷》,它带着浓厚的小说色彩,以极佳的复刻能力,描写童年之中的每项细节,试图在里头寻回失落的自己。

究竟 10 岁的陈雪在何时何地感受到难以承受的惧怕,那些担忧倘若确实存在,10 多岁的陈雪是如何消化,然后咬牙面对隔日的太阳。生活在苟活与存活间震动摆荡,当“讨生活”成了一名 10 岁孩子的日常,我们该如何带她回家,告诉她,妳很棒,妳很不容易,妳已经不用再害怕了。

寄情创作是陈雪回应自己最终的解答。

对于小说的追寻,它仍是一段永不止息的历程,童年的浮光掠影,仍不时地探出头来,无可避免。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在十二岁那年死去,后来我又以为,我必然会在二十岁之前自杀。结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携带着那个唯恐自己无法安然活下去的恐惧,熬过几次重大的精神危机,经历几次重大手术,忙着处理肉体上的疾病,让我忘却了精神上的痛苦,我忽然就度过了五十岁的生日,有许多往事想要回顾,记忆都变得模糊了。”

但是,“活着,比我想像中更难,也更简单。”

还原真实与解封秘密,是与童年对话的另一种隐喻,若要简单描述,其实是一种求救。

“我就像是此封存在壁橱的少女,永远没有人知道我躲在那里,甚至我自己也不知道,而另一个我的替身,代替我走下阶梯,走进真实人生,继续存活,慢慢长大。直到很久以后,我才记起那个尘封的壁橱,当我打开壁橱时,那个少女才活转起来,跟随着我,走出壁橱,与我合而为一。”

致所有封存在壁橱中的惨绿少女,愿有朝一日,想起那个曾被封存的自己,为他开门解锁,从此合而为一,完整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