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医师,我跟你说,你最近要小心,可能会有飞碟入侵地球。不过,我已经告诉外星人,赖医师还有小伶都是好人,不可以伤害你们。”大雄如此跟我提醒,而我也笑了。在他们身上我看见快乐,我不禁扪心自问:“有病的到底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

文|赖俊佑医师

大雄,你找到你的小叮当了吗?──思觉失调症患者的就诊权利

“我去看了好几间泌尿科诊所,他们都不太理我。有的说我想太多,连药都没开就帮我退挂了⋯⋯”

大雄是一个 Psyche [1] 病人,病历上身心科的就诊纪录显示为“思觉失调症”。

“思觉失调症”,以前又叫做“精神分裂症”。

“赖医师,您好!”大雄推开诊间的门后,很有礼貌地跟我打了声招呼。

贴齐额头的浏海过分整齐,配上又大又圆的眼镜与高领衬衫,像极了小叮当(现在应该叫做哆啦 A 梦)里面的大雄。

他真的是思觉失调症的病人吗?我再瞄了一下电子病历,确定没有点错病人。

“赖医师,我是思觉失调症的病人。不过,我很乖喔,我都有乖乖吃药。”

语毕,诊间顿时鸦雀无声。虽然一切没有异常,但气氛却变得有点诡异。

四十岁的他,彷佛是漫画里小学生的大雄,突然踏进了时光机,到了三十年后的未来,稚气未脱的灵魂硬生生地被塞进大叔的身体里,就差没有背着橘黄色的书包而已。


图片|Photo by Sigmund on Unsplash

“大雄,你好,我是赖医师。很高兴听到你主动跟我分享自己的过去病史,也很开心你思觉失调症都控制得很好。你真的很不简单呢!”

在说不出的尴尬中,身为主治医师的我,也要展现随时可以尬聊的能力。

“对啊,赖医师,我跟你说喔,我最近觉得尿尿不太顺,同时身体还觉得很倦怠,做什么事情都提不太起劲。前一阵子,我有跟身心科小陈医师说,他帮我调整了药物后,确认不是身心科的问题,因此他建议我去泌尿科看看。”

“我自己上网查了一下,担心自己有摄护腺的问题,也怀疑我进入男性更年期。可是我去看了好几间泌尿科诊所,他们都不太理我。有的说我想太多,连药都没开就帮我退挂了。有几个医师人比较好,开药给我吃,不过都没有人愿意帮我检查,他们也都不帮我挂回诊。”

大雄思虑缜密,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地说着。

“赖医师,大家是不是很怕被我传染?不过,我记得我思觉失调症应该是不会传染的吧?”

“我真的真的,都有乖乖地,很努力地吃药喔!”大雄再说了一次。

深怕大家不相信似的,他的语气真挚、热切。

我听了有点生气,也有点鼻酸。

他们要的,只是一个跟正常人一样的治疗机会。接受该接受的检查,吃该吃的药,说想说的话,像正常人一样被倾听着、被相信着,被爱着。

同场加映:家人怎么劝,都不愿去看病怎么办?精神科医师建议的六个方法

什么是思觉失调症?

思觉失调症是因为大脑多巴胺不平衡所导致的疾病。

从前的药物副作用很多,但随着医疗不断推陈出新,其疗效及副作用和过去相比,早已不可同日而语。所以大雄规则服药,症状控制稳定,虽然偶尔还是会有幻听,但维持正常生活功能,已然绰绰有余。

思觉失调症目前发生的明确病因尚不明朗,发生率却高达百分之一,比我们每天在治疗的癌症病人还要高出五十倍以上。

但对很多外科医师来说,彷佛只有需要动刀的癌症才是疾病。

在资本主义挂帅,社会习惯追求最佳投报率来说,这些病人是一点产值都没有。


图片|Photo by Julia Taubitz on Unsplash

我还记得我读大学的时候,身心科是在台北市立联合医院的松德院区见习,它的前身是台北市立疗养院。松德院区很大,三个院区里的数栋建筑散落在鸟语花香的象山中,虽然离学校仅十分钟的车程,但彷佛到了世外桃源。

那时候,我负责照顾的病患是一个五十多岁思觉失调症的病人,我记得大家都叫他德哥。

德哥住在身心科的急性病房里。身心科的急性病房有自己的铁门与监视系统,还有专属的警卫。

一般来说,仅收治严重精神疾患且需急性治疗者,例如有自伤伤人的行为。

行为混乱,无法自我照顾者;精神症状明显且拒绝就医者,或物质滥用戒断期的个案。

德哥患病三十余年,病历加起来大概有两本大部头的教科书那么厚。

身心科仅占我们见习生涯一周的时间,而身为一个专业的“见习医学生”,只要搞懂近一个月发生的事情,还有目前的药物治疗目标就可以顺利结业了。

因此对于他的过去虽然有兴趣,但种种晦涩难辨的专有名词就像急性病房的铁门般,牢牢地将我们锁在身心科的门外。

外科的思维,好与坏的界线很分明,坏的就要切掉。

但身心科是学着与症状、创伤和平共存,寻求身心一个动态平衡之处。

我以前总自嘲自己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无法适应内科系师长们 [2] 过分精实的病历写作教学与查房,才选择外科系。

后来才发现,自己是对于内科医学受制于病患年纪、多重慢性病,甚至许多“上帝开的玩笑”等先天的局限性,很多时候只能被迫袖手旁观的状况,难以接受。

这不是我的人生哲学。如果是这样,那么我宁愿不要遇见。

怀着这样的信念进入外科,一路磕磕碰碰,倒也完成漫长的训练。

虽然无法事事尽如人意,但就医疗层面来说,至少外科医师在一番浴血奋战后,留给自己心中的遗憾,也会少一些。


图片|Photo by fujiyo on PIXTA

在精神科的那一周,我陪着德哥一起接受团体治疗、一起用餐,还有一起打羽毛球与桌球。

“你知道我肚子里有什么吗?”我记得每次碰到德哥,他都会这么问我。

“我的肚子里有一尊三太子,他手拿火尖枪,脚踏风火轮,杀尽世间一切坏人。”

德哥讲完,就会开始念一串我听不懂的火星文,脚踏神奇八卦步扬长而去。

最后一天晚上值班的时候,急性病房里的病人需要做心电图检查。请警卫开了铁门,刚好是病人们睡前的康乐时间。

看着有些人找“朋友”,互相坐下来吃零食、聊天,有些人正聚精会神地拿着绘本大声朗读,有些人手舞足蹈地喃喃自语。

他们好像比我们都快乐呢!

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看到一个人身上,可以绽放出如此不假思索地开怀大笑了。

我不禁扪心自问:“有病的到底是他们,还是这个世界?”

更多好文:当这个社会缺乏“病识感”:我们与精神病的距离

所有的治疗,都应该回到病人本身

“大雄,我会帮你安排相关的检查。你尽管放心。”

虽然四十岁要发生摄护腺肥大,进而导致排尿不顺的情况,并不常见,我还是依照标准的流程,循序渐进的安排检查。

不多,也不少。

“赖医师,谢谢你。”大雄客客气气地站了起来。

在要离开诊间前,他突然朝我们九十度鞠躬。

“谢谢医师,谢谢护理师。”大雄的声音大到隔壁诊间的护理师都探头关心。

若有思觉失调症的病人求诊,大家总习惯互相 cover 一下,这是门诊不成文的默契。

过了一周,大雄回诊。

“大雄,你的摄护腺以你的年纪来说并不算大,尿流速与膀胱余尿量也都正常,但抽血数值显示你的男性睾固酮低下。你上次怀疑的男性更年期的方向,并没有错喔。不过,若要确切诊断,以及是否做进一步的补充治疗,我们要来细细对一下你有没有相关的症状。”

接着,我从印表机哗啦啦的印出了自己整理关于男性更年期的卫教单,将美国圣路易大学所罗列可能伴随的症状,一一解释。

“我们不要沦为治疗数据的机器。所有的治疗,都应该回应到病人本身。”

我仍记得踏入临床的第一天,在披上白袍,真正踏进医院前,前辈对我们这群小菜鸟们说的话。那时候还似懂非懂,恨不得拚了命似的要将这几年书本所学的,一股脑儿的用在病人身上,后来才慢慢理解前辈们说的话。

所谓“医疗”,是一体两面,能“医治”病患对于医师来说,一点也不困难。

但医疗数据往往仅是临床上的冰山一角,对于沉在病患心海中,那庞大未显的冰山主体,要能用“疗愈”去融化他们心中无可名状的恐惧、未知,与不安,才是医者存在最重要的价值。

在排除男性睾固酮补充相关的禁忌症,与告知可能的并发症后,大雄开始固定在我的门诊补充睾固酮,一个月回诊一次。


图片|Photo by zaaak on PIXTA

每个月,他都会很开心地跟我分享,最近外星人又跟他说了什么话,要怎么占领地球之类的。

不过,他说因为他都有乖乖吃药,所以可以让思绪与动作慢下来,也稍稍能分辨那是现实,还是幻觉,才不会被他们控制。

“赖医师,我跟你说,你最近要小心,可能会有飞碟入侵地球。不过,我已经告诉外星人,赖医师还有小伶都是好人,不可以伤害你们。”

有一次的门诊,大雄这么跟我提醒。我和门诊护理师小伶使了个眼色,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我觉得,你好像他的小叮当。”有一次,小伶在大雄出诊间后,这么跟我说。

“我可没有那么伟大。身心科的小陈医师才是。”我笑了笑回答。

对我来说,大雄就只是一个一般的、普通的病人。

我从来都没有给予他过分的怜悯与同情。

但如果因此,让他觉得受宠若惊的话,那么,应该是这社会一直以来欠他的,多过于你我的想像。

“众生皆有病。”

你也是,我也是,整个社会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