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离开的时候想穿什么颜色的衣服?》母亲因为外婆失智症的关系,开始思考自己老年后的“死亡”议题,与女儿展开一场深刻的生命对谈。

文|申昭潾

“天哪,姊姊!姊姊!再这样我快活不下去了⋯⋯”

焦急得快哭出来的声音从妈妈手机传来,是二阿姨。吓得瞪大了双眼的我,为了不错过听筒那端阿姨的每句话,紧贴在妈妈一旁坐下,电话中断一断续续传来的声音,是身分不明的谩骂声。

“坏女人,死女人⋯⋯竟敢 @#$% 把我的脚 &* @ + 随便 XXXXXX⋯⋯”

“谁?是谁在骂人?”我用眼神询问。无法放下电话的妈妈以嘴形回答:“外婆。”

咦?对天使般二阿姨猛烈谩骂的人,竟是住在潭阳的外婆,是妈妈与阿姨的母亲。安慰着阿姨的妈妈,沉着地要求把电话转给外婆,并按住一边的鼻子,变换声音假扮成医生。

“我是医生。今天晚上请早点休息,明天来医院时,我再帮您看看腿。”

“好的,医生。”

妈妈用来稳定外婆情绪的绝招正是扮演医生,就像对哭闹的孩子说警察叔叔要来抓你了一样。这之后,外婆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立刻镇定下来恢复平静,这方法确实成效出奇。

过去六个月全天候照顾外婆的母亲,跟我说她需要暂时逃离这样的生活,便规划了四天三夜来找我的旅行。

因为照顾住院及失智症的外婆而身心俱疲的妈妈,正式展开“失智症看护的解放之旅”,将外婆暂时托付给弟弟妹妹们照顾,让住在首尔的二阿姨有了孝顺的机会。

幸好申请了长照管理中心的照顾服务员到府照顾外婆,周间的白天才有了两个半小时的自由时间。

妈妈交代阿姨那段时间一定要出门休息,听她说着是历经何等困难才获得那段空档,那又是多么珍贵的时间,简直就像与某件事抗争后争取自由的斗士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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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阿姨打来的电话,让我和妈妈自然地聊起外婆的失智症,以及死亡的话题。

妈妈坦言,因为随身照顾外婆的缘故,不免常常会想像起自己的死亡。

这同时也让我惦记起必须要关注她的“死亡”和“死亡感”,因为母亲好似从外婆的人生尽头里,看见生命中活着的日子比剩下的日子更少了。

随着与母亲谈论的话题越深入,也为原先看不见的死亡,穿上了一件件具体的衣服。

“如果我失去意识被送到加护病房的话,不要无谓的替我延长生命,这段时间不是看过很多了吗?心脏停止跳动时,使用心肺复苏术;无法呼吸时,插管连接呼吸器救命。我绝对不要用那些东西!”

“嗯?妳是说不要插管治疗?”

“呼吸器这种东西啊⋯⋯哎呀,插上去容易,再拔掉却很难。”

“也是,插管治疗这件事谁都会说,但哪有人敢轻易说拿掉呢!”

“所以啊,干脆不要有插管的念头。还有,得由妳来做这个决定。”

“我?有爸爸在为什么要由我作主?而且这种事应该交给长男决定才是啊。”

“喂,在我们国家的习俗里,长男得承受周围的眼光,不能做那种决定;长媳则是不管提出任何意见都会被说闲话,也不能作主。这可是身为长女的妳该做的事,明白了吗!”

妈妈非常果断地拒绝延长生命的治疗,我一边怀疑这究竟真的是她本意吗,一边想着过去一直相信人类可以干预死亡的想法,真的是理所当然吗?好像突然间变得无法断然认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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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还在吗?讲到呼吸器就说不出话啦?‘不好意思,医生!我想活到这里就好了,请送我离开吧。’记得帮我转达这句话啊!想到万一得让你们做这件愧疚的事,即使想道歉也没办法不是吗⋯⋯我不说了!”

“妈,之前在纪实电影《潜水钟与蝴蝶》(Le Scaphandre et le Papillon)看过,里面闭锁症候群的患者会用眼睛沟通。我们也用这个方法好吗?左眼代表声母,眨一下是“ㄅ”、贬两下是“ㄆ”⋯⋯以此类推;右眼则定为韵母,“ㄅY”、“ㄅㄛ”、“ㄅㄞ”、“ㄅㄠ”⋯⋯以此类推,来练习看看吧?”

哭笑不得的妈妈顺势眨了两三下后眼皮稍微抽动了几下;再练习眨眼,“吃饭了吗?”这句话,便摇摇手说需要喘口气休息一下。

接着她说,医院加护病房有固定的探病时间,即使精神好想跟人说话,若刚好没碰上探病时间,也是没办法的事;最重要的是,患者全部以相同的样貌,并列躺在连是哪张床位都难以找到的加护病房里,等待生命的尽头。

全身插满不知连接到何处的管子,只剩下眼睛贬啊眨着像外星人似的,真不想以这个样貌被记住。如此看来,大概都是些没有治疗效果,只是延长生命的治疗。

因为对即将离开的人感到不舍,而无法轻易道别的家人来说,也许这都只是拉长难过的时间罢了。

“妈,遇到那种状况,家人间不是通常都会意见不合吗?我光看电视剧里哭闹的场景就已经觉得有够混乱了⋯⋯”

“妳知道子女们希望能在最后尽孝的心意吧,尤其不孝子因为想弥补过去亏欠的内疚情绪,会更想这么做,其实母亲根本不在意那些亏欠,只希望子女好好送她离开而已。”

“孩子们是因为太伤心才会那样的嘛。”

“只有我会死吗?只要是人都会死的啊,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的医疗费又该怎么处理?这样活着的孩子们太可怜了⋯⋯我不想变成医院的 VIP,又不是什么百货公司”

“VIP 顾客?哈哈哈,说得真好。”

“如果连好好送别都不能,还有什么更简单的方法呢?让持反对意见的孩子缴后续全部医疗费的话,大概马上就会改变想法的,呵呵呵。”

虽然仅是四天三夜的短暂旅行,但我紧跟在妈妈身旁,聊了好多久久都不会遗忘的话题——困难而沉重的“死亡”。

平常相处时,因为不自在或话题敏感等理由,选择避而不谈;然而妈妈最近看着外婆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每天照顾她的同时,便必须面对死亡迎面而来的提问。

所以今天能和妈妈谈起死亡这个至关重要的话题还能以这样的方式讨论,是一件多么值得感谢的事情。虽然我和妈妈都没有明讲,彼此却都明白,对方已用尽全力表达所有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比起以哲学的角度讨论死亡,妈妈针对死亡说出各种没听过的想法,或让人心头一暖、可爱又爽快的话语,都在我心底留下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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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妈妈九十岁后,我会记起此时的她,在此刻曾讲过的事,然后依此做任何她希望的选择!

到了那时候,我能做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