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 10 天的内观修行,当每天间断地静坐冥想 11 个小时,身心灵将产生什么样的变化?

文|江峰

生如“内观”:在世界中自由——道家酷儿误闯佛门

“若每个人都能参加一次内观,这个世界将会完全不同。”生命中首次修习内观后,我在心里如此确信着。

二零二一年的五月,二十八岁的我头回前往台湾高雄的法迈中心。总共十日,每天清晨四点起床,间断地静坐约十一小时,并于晚上九点半熄灯就寝。深山环绕,眼看是场与世隔绝的清心旅程。

在不甚明白内观为何的状况下便只身前往,那十日如同云霄飞车般地跌宕起伏。我内在的道家思想,与此实践中的佛家思想,两者在身心的边界上琢磨,终而企望圆融合一。

头三日旨在学修观息法:从仅是观察呼吸,到把注意力不断回归呼吸,至将感官觉察的范围缩至鼻孔及上唇中间的区域。老师叮咛我们内观意在观察“实相”,真实的存在,此为呼吸与感官。

将意识从杂芜的世俗之中精炼成纯净的意识,像种怀疑论,“我呼吸故我在”般决绝。呼吸是许多身心灵系统皆采的要法,我亦不算生疏。于各类舞蹈、身心学、正念冥想中,其皆占据要角。


图片|Photo by Birger Strahl on Unsplash

而自第四日起,才是内观方法的正式入门,学习“身体扫描”(在舞蹈和身心学领域里我们这样称呼):从头到脚,小范围、有次第地觉察全身表面的感官现象。

尔后几天,逐日练习从脚到头再倒回,以及从身体中轴切半并对称地感知。最终的步骤,则是直至能以各种不同方向扫描觉知身体的内部。

在稍微熟稔身体扫描的前提下,我仍旧为其于内观中之“细致”所惊艳。

然而,我的道家灵魂与佛家体系间的烽火,早于进入十日课程初始,便被堂皇引燃。

此修行首项要求便是遵守“戒”,其中最困扰我的便是不“邪淫”一条,意为禁绝“所有性行为”。甚至在身体扫描的讲学中,老师唯独省略生殖器/性器与肛门两带。

此则应回溯至佛家之哲学脉络,其否定主体性外之任何独立“实有”(似客观事实)——意即,除了“我”的意识之外的人事,常是人为组合,空假无定。

其基本预设为,生命永恒有需,则有所苦。因而佛家追索“离苦”,直至“涅盘”:不生不灭。而“性”于佛家,一为造成生灭的主要因由;二则其大多起自贪爱。若因逐求生理之乐而成心理之贪,则撩乱了平等心。

我的内在酷儿便于此时窃窃私语,并回想起奥修在《了解性、超越性——从性到超意识》一书中提到,性是为了体验自我与时间的消逝,而高潮则是种终极的冥想。

这几年,在我的情/欲田野中,我渐渐感到,性是“在愉悦与痛苦之间面对自我,建立生命的地图”,也是“在与他人的相遇中,拨去自我的一切”之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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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坐让我遇见了自己

庄子〈齐物论〉中言:“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陵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情/欲常如风吹过肉身的孔、灵魂的窍,因个体身心之殊异则发出或强或微的应响,继而人们迭相奔流、穿梭、嗔言、吐息、呼喊、哭号、低吟、哀嚷。且得看清它们都只是风,吹拂过后终究归于平静空虚。

同样的风,掠过佛家清净心海,掀起无明,一如自我的昏迷;于庄子,却是形躯与心灵间的生命之气,流变转化。

我将庄子视作酷儿 [2],一个无有绝对、万物为壹的叛常分子。


图片|Photo by Birger Strahl on Unsplash

事实上,前几日的感官觉察练习,只是起点,实为体悟内观中重要的概念:“平等心”——对愉悦痛苦皆不生“贪爱瞋恨”。

“坚决静坐”则是练习平等心的重要法门,其意谓着在设定的静坐时间内,不论是令人心醉的超脱经验,抑或是使人躁恼的浮杂感官,必须练习只是“如实”地“观看”它们,明白万象“无常”,最终“离苦”,静定自在。

对比道家,反观佛家对身体的贬斥,自引入坚决静坐后,我的内在龃龉则更甚嚣尘上。坚决静坐常为一小时,维定姿势便极易造成躯体疼痛。

过去十年的舞蹈及身心学背景,铸成我的“流动”以及“身体是被设计来‘动’的”等信念。“尊重与聆听身体(soma,意为活生生、身心合一的身体)”在我的身心实践中万分重要。但坚决静坐带来的剧烈疼痛却令我质疑其潜在的伤害 [1],并真切地对自己的身体怀有歉意。

后期的某日,我决心施行坚决静坐。那回,我才澄澈地“遇见了自己”。

同场加映:“身体一直在说话,只是我们愿不愿意听”张玮轩:我是下定决心要善待自己身体的

老师在授课时讲述了“识想受行”[3] 的四个阶段:辨识现象发生,思考其为何,产生感受(好恶由此而发),进而引发行动。

每当我感觉身上显现感官,如麻痒酸痛,便产生憎恶,继而似反射动作般地去抹除它(内观称之为“习性反应”,也为“业 karma”)。

弹指之间,便已昏聩地完成数“行”。霎时才明白,过往如何被笼罩在“自我”的操弄之下。便开始试着在“受”与“行”之间照亮自己,但那通常都在转眼间便已决定局势。

多少生命就在这样无数刹那 [4] 的无明之中,堆砌出蒙昧黑白的历史。若面对人世,每回身心上浮现任何感受,皆是膝跳反应般地去回应,生命便实在地活成了巴夫洛夫的狗 [5]

渐次,我发现自己缓缓筑出了“受”与“行”间的时空。先是在挠痒到一半时,心想着:“唉呀。”接着当手被心念启动,抬到半空时,便缓缓放下。

继而,在觉察到身体即将要回应感受的那一刻,能把手安然地扎在原地。最后,竟能沉定地观看身体的现象与自己的心灵,连憎恶都不再窜起。

那浅浮的痒只是首关,尔后还有盘坐的痛,而它们都只是真实生活的借代修辞。走出此地,生命里还有无尽的人、事、言、情,等待着考验这“向内观看”的时效。

虽不甚笃信佛家与内观的“戒”,但“三学”[6] 中的“慧”却令人深思。其将获取智慧分为三个层次:闻慧、思慧与修慧,其中又以最后那项尤为重要。

道理需要“‘体’悟”,因而身体在修行之中不可或缺。我更认为,应“将身体/生命放在世界之中修行”。任何修行若未能进入生活,便惜如纸上谈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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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观让我更透析庄子思想

自二零一五开始修读庄子思想,却仍觉暧昧懵懂。直到遇见内观,才具象了许多文字。

前援引过之〈齐物论〉节文前段,在此则恰合时宜: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仰天而嘘,答焉似丧其耦。颜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女闻地籁而不闻天籁夫!’”

此故事兴许是中国最早的冥想记录之一:南郭子綦坐于桌前,朝天吐气,好像慢慢地遗忘了他的身体。忽然他的弟子感觉到南郭子綦和之前不同了,后者则说,他丢掉了“自我”。综合以上,不正是“内观”的身心现象吗?

庄子的工夫论,普遍被认为主要有两者:“心斋”与“坐忘”。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人间世〉

“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大宗师〉

心斋强调透过“气”来接待万物,而我将气定义为“以呼吸为基底的生命能量”,并串联心与形,共营“虚”态。虚则是庄子好用的比喻,表达不断清空与创化的身心空间,如同无常。坐忘则阐述同时弃绝身体与理知,以期超放生死,与世冥合。

此二者叠加,神若内观:以呼吸出发,旁察感官与身体,剥去杂念与习性,终至虚静自如,不生不灭。然庄子之法,比起内观,似又将此虚与忘,放入世界,回归自然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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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日早晨,赤脚的我伫立在园区清长的柏油路上,眼看斜阳筛过道树洒落,柔风拂面。双足稍刺,隐隐缀着微凉。不远处是满片野花,蜂蝇缭绕。

“追求无常的事物是没有意义的。”老师的诲语蔓生耳畔。我与世界静对,相互漫成,赫然悟叹:“谁又凭什么决定谁的意义呢?”

“物固有所然,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庄子曾说。那些生命与现象,它们无可无不可,便都只是“在”罢了。

暂去哲学体脉,内观方法领我看见真正的“自由”的可能。而真正的自由,或许即是,无可无不可,让一切身心行应真正成为“选择”。

又一阵风凌过,“厉风济则众窍为虚”。任其穿越,且随缘观新风生息。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庄子〈逍遥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