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友克洋总监督的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想像中的夸张角色用恨意加深自己原有的伤痛,将自己化为世上最悲惨的人,实则错过生活中的种种美好⋯⋯现实中的我们,难道也是如此吗?

在理性层面,我们知道“痛苦”不能且无法比较,很清楚某位朋友、邻居、或某个国度的贫民窟里,有大把大把比自己可怜与不幸的人存在。但感谢我的谘商工作,让我得以肯定一个情感上的事实:

许多人在潜意识中把自己的苦与痛,视作唯一、之最、绝对。

比如在情伤里,人们虽然意识到客观的事情(个性不合、价值相冲、不爱就是不爱、对方是渣男/渣女),告诉自己一切都是普世的情爱剧码,但内心总有一把别的声音:“我是最惨的,没有人的痛比得上我所遭受的!”──导致这种心态的其中一个主因,是人们有太多无法发泄的愤恨,乃至能够从自我悲剧中得到某种慰藉⋯⋯

我们都有一个塞满“我惨,故我傲”的抽屉

人是充满矛盾的奇异动物,两种不同或违背的价值、两套完全相悖的行为,可以吊诡地以从不妥协的方式共存。

一位有严重洁癖的优雅女士,她接触椅子或桌面前总会先喷洒酒精,并在任何场合都把自己打扮得无可挑剔,然而,她的房间里却有一个脏乱得无法形容的抽屉,她说她是把那些想丢掉的、不想处理的东西都塞在里面(甚至包含一份她吃了一半但突然因罪恶感而放下的宵夜,直至食物发臭才被其家人发现)。

我们有时候就像这位女士:一次失恋以后,即使在外人看来社会功能如常,能吃能喝能上班,甚至也交了新的对象,但心中仍有一个无比脏乱的抽屉,放着种种已然无法照顾与整理的情绪、想法、感受。直到哪天被发现时,已经发霉发臭、无从打理。要是我们敲敲这个抽屉,还会听见它回应说:

“我惨,故我傲”!

精神分析发现,对重要他人无法表达的愤怒与恨意,即那些郁结于心的负面情绪,会日渐导向自我,形成不自觉的自我攻击与自我批判,这也是忧郁症的成因之一。

然而,为了防卫这股忧郁,或是说“与之共存而不被它杀死”,有一种更复杂的心理机制可能会“善用”起这股忧郁:于想像里把自己活成古希腊悲剧里的主角,把内心的伤痛视作某种永恒与伟大的证明,将无法言说的惨与苦,对自己唱出一首凄美的自傲史诗。

藉由把自己的悲哀浪漫化,人们得以继续与心中未解的苦楚共存,并从中得到一种心理的补偿,补偿与对象失落的那份情感、补偿关系失败下的自卑与自毁、补偿爱到无法去恨的那种遗憾。

只可惜,被补偿的总不是原物,因此长久下来,补偿也只是一次次的错过。


图片|《回忆三部曲》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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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私人的痛,不是国家级的灾难?

我想用大友克洋总监督的动画电影《回忆三部曲》(Memoires,1995)来说明这种独特的心理状态。

第二部曲〈最臭兵器〉(Stink Bomb,冈村天斋 执导),讲述单身的研究员田中先生因为得了流感,赶去上班前去诊所打过针,还购买了一抽屉的感冒退烧药都没有改善,所以他决定尝试研究院的试验药物──但他吃错了别的──,谁知道一觉醒来,他已变成会生产有毒臭气的活人兵器却不自知,叫所有人都在躲避他。在欢愉的音乐下,他穿越枪林弹雨而丝毫无损,沿路引发了一场国家级灾难。

这部电影其实是以一种幽默得几近荒谬的超现实手法,来表达一种潜意识信念:有一股微妙的骄傲,因发生在我身上的苦难是比其他人都要复杂、神秘、唯独的!也只有最伟大的艺术家才能与我共感 [1]──而想当然,我们自身就是那位悲剧艺术家。


图片|《回忆三部曲》剧照

我在临床工作中听过这样的一位女士,她显然有过一些童年创伤,因此她成年后性格相对敏感,总是焦虑别人的敌意、对自己不公。

但在一次硕班的作业中,跟她从大学已认识的同组同学们发现女士的内容都是抄袭的,他们在课后试着跟她讲道理、规劝她把作业重做,否则就要跟教授告知。然而,面对确实的证据,女士仍极力否认,还在同学向教授告发之前,先去控诉“我遭受同学性别霸凌!”成功扭曲了事实。

在潜意识中,别人的痛不算什么,但自身最微小的痛楚,都是一次国家级灾难,都是一起险恶的霸凌!这也是佛洛伊德所说的,只消一刻牙痛,人们就从世界撤离,却只在意与无限放大这颗在痛的牙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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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例子可看第一部曲〈她的回忆〉(Magnetic Rose,森本晃司 执导),故事讲述一名为了爱人而不惜奉献自己一切的着名女高音伊娃,得知爱人情变以后便谋杀了他,并在自己的太空船里建立一个亦真亦假的回忆世界,而那些不小心踏进这领域、想去拯救伊娃的人,都反而会遭受迷幻而受害。

在回忆中,人们彷佛在重建一段永不改变的爱,然而撑起这个回忆空间的力量,却是深深的恨意。

分离的伤痛是真的,但人们用恨意去加剧自己原有的伤痛也是真的──这行为其实是在回忆的伤口里找缺陷,却不是在现实中好好的恨,并让自己错过现在与未来的种种美好的可能性。


图片|《回忆三部曲》剧照

“回忆不是用来逃避现实的地方。”

诗人布朗肖(M. Blanchot)曾描述这样的一种情侣间的处境 [3]

他从没有问过她的是:她说的是不是真话。这说明了他们的关系为何复杂;她说真话,但并不代表她所说的都是真的。然后有一天,她对他宣布:“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不回答您了,因为您没有问我。”

他:“的确如此,我没有好好问您。”

她:“但是,您一直在问我。”

他:“是啊,一直⋯⋯”

她:“您做的太过了,让我无法回答。”

他:“但我问的却很少,您得承认。”

她:“太少了,但我一辈子都不够回答。”

两个活在各自回忆里的人,一再地错过彼此,在毫无期待之中等待着哪一天能真正地在一起。

事实上,不少要分不分的情侣,亦是布朗肖描述的这种状态:没有真正的问,就没有实在的答,二人其实在避免犯错。而那些分手后活在回忆里的人,也常常在幻想中进行这种漫无止境的对话,志在让早已冷熄的恋情看起来仍像在燃烧,从中找寻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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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史诗的情爱、国家级的痛楚、艺术家的悲剧⋯⋯我想林夕作词的〈失恋太少〉(陈辉阳 编曲,陈奕迅 演唱)仅用两句话,便道出另一个我得以肯定的情感事实:

美好的   沉淀了   没有火花不要烧
爱过的   成熟了   犯错只因失恋太少

我们不肯原谅自己与他人,但犯错也许只因失恋太少,逝去的回忆就让它沉淀吧!多爱几次,自然会收获成熟的果子。

擦光所有火柴   难令气氛像从前闪耀
至少感激当日   陪着我开甜蜜的玩笑

火柴作为一种补偿,偶尔能擦亮回忆中的美好,但与其(以恨意)追逐那些错与过、过与错,何不感激曾经拥有过的甜蜜?

谢谢各位一路喜欢我的文字的读者,这是我在女人迷发表的第 100 篇文章。往后的日子,仍希望得到你们的关注与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