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亲密关系藏着许多冲突时,要记得“萨提尔的亲密修复练习”,真诚的表达可以成为连接人与人内心的纽带,让一段关系不是只能终于黯然结束。

文|王俊华

很多时候,话语表面的意义并不重要,我可以听到那些隐藏的、来自个人深处的内心诉求。

罗杰斯(Carl Rogers)

无话可说的我们

谘商室里,爱琳还没进入正题,就像朵枯萎的玫瑰,有气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她说,她百分之百地相信自己是个好人,善良、踏实,在工作和生活中的表现也都不错。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怎么受人欢迎,好朋友不多。现在更大的问题是,和老公凯斌也越来越没话可说了,他好像也不愿意理她。

“您说,夫妻俩同在一个屋檐下,也没发生什么特别大的争吵,可是,整天大眼瞪小眼,谁也不说话,这样时间长了,还能有什么好结果?”

她还引用网路的一句话,“一段感情常常始于无话不谈,终止于无话可说。”我们商定,把谘商的目标聚焦在她和丈夫的沟通上,看能不能对她和其他人的相处也有些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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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琳今年三十一岁,在一家公司里做会计,收入也就能够养活自己而已。丈夫凯斌大她两岁,在一所国中担任数学老师。两个人都在城里上大学,毕业后留下来工作。经人介绍相识相爱,结婚刚刚进入第六个年头,女儿四岁,已经上幼稚园。

爱琳说,他俩相对无言的情况,在妈妈上来帮忙带女儿的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后来,女儿上幼稚园,妈妈回老家了。在这不到一年的时间里,除非她实在受不了和他大吵大闹,不然通常他都不怎么理她,甚至有什么事,他会跟女儿说,女儿再传话给她。

在爱琳看来,是凯斌先不说话、不回应、不理睬。“谈恋爱的时候我说他也说,我的话比较多;结婚以后,我还是有很多话,但他的话明显减少了,我有时不满意,和他大吵过几次;现在,妈妈回去了,我也不必再看在妈妈的分上没话找话,我们就真的无话可说了。”

平静下来的时候,爱琳也问过他,为什么不说话?他吞吞吐吐,说不知道怎么说,就干脆不说了。这让她很生气,又很无奈,不知道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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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说句话会死吗?

当她对生气又无奈的感受有了觉察、承认和接纳之后,我们来探索这种状况的来由。

以这次谘商为例吧。爱琳原本也想和凯斌一起来谘商,他只是抬头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又去滑他的手机了。她大声质问他,他才慢悠悠地说:“哦,你先去一次试试,觉得有用我再去。”

我们就以这个事件为例。请她详细描述一下,当时的过程是怎样的。

她说,那是周五晚上,所有家事、要忙的事都告一段落了,睡觉之前,她严肃地对凯斌说:‘你总是不理我,谁能受得了?你一个大男人,也不积极想想办法,难道你就这么不在意我们的婚姻吗?我找到一个心理谘商师,你不积极就算了,还不想听听谘商师怎么说?’

“然后,他就瞥了我一眼,很轻地摇了摇头,还下意识地撇撇嘴⋯⋯”

“然后呢?”我继续问。

“我生气啊,提高嗓门质问他:‘郭凯斌,是你不理我的,我在想办法解决问题唉!难道你没有看到,我为了孩子、为了家做出多少努力吗?⋯⋯去还是不去,给句话有那么难吗?’”

爱琳说,最后一句,她更想说的是:“开口说句话会死吗?”

于是,就有了刚才说的,她先来试试。

我问她,是不是在开始和他谈这件事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情绪了?

她想了想,说开始的时候还算比较平静,有情绪的话也不多。

我好奇,她平时就是这样说话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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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她面前放了一把椅子,假设这就是当时的场景。让她扮演丈夫坐在这把椅子上,我把她的“邀请”以她的语气再说一遍,让她体验丈夫听了感觉怎样。

我说完,问她:“做为‘丈夫’,你听到了什么?”

“丈夫”说:“我听到的是,你在批评指责我、抱怨我,对我累积了很久的不爽,觉得我特别差劲。”

我问:“你有听出来,这是在邀请你去做谘商吗?”

“丈夫”摇摇头:“没有,即使有也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爱琳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若有所思。

我问她:“这有可能就是你丈夫当时的感觉吗?”

她点点头:“有可能。”然后补充说,每次逼急了丈夫都说不知道怎么回答,刚才她也有那种感觉。

爱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妈以前老说她“讲话难听”,看来还真是。

我问她:“这是你的模式吗?用一种批评、抱怨、自怨自艾的方式表达你的需求?”她停顿了片刻,沮丧地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她补充举例说,就连她想和凯斌亲热的时候,也是这样表达的。她通常的说法是:“你从来都不主动碰我。”、“难道我对你就那么没有吸引力吗,你都不想碰我一下!”

我笑了,问她这样说的时候,肢体语言和语气表现出的是害羞、撒娇呢,还是抱怨?她说,心里是害羞的,但听起来应该是抱怨更多一些。

我问她:“他‘从来’都不主动吗?”

她脸红了,说:“当然不是。”

“也就是说,这两件事,你本来可以直接说:‘我想和你一起去做心理谘商’、‘我想和你亲热’,却用抱怨、批评的方式,绕了好大一圈?”

她承认是这样。然后很不解地问我,她为什么会这样?

很好的问题。我开了“作业”给她,请她在生活中随时练习,表达需求时,把肚子里那一大堆弯弯绕绕,简化成一句最直接的话:“我想要⋯⋯”。比如,“我想请你洗碗”、“我想请你抱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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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说不出的委屈

第二次,凯斌果真和爱琳一起来了。

原来,爱琳回去跟他说了这里发生的事情,跟他道歉,说自己不太会表达需求,请他提醒自己,然后直接表达:“我想和你一起做谘商”。她的想法是,哪怕只是让他瞭解她、提醒她,他来也是有意义的。

两个人聊起了过去的事,他说,自己不说话,一个原因是他本来话就不多;还有一个原因,的确是被她的难听话“堵住”了。不过,他也承认,总是不说话也不是办法,自己也需要反省。

我请她回想,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以批评、抱怨、自怨自艾的方式表达需求?她想了想说,似乎很小就开始了。

她想起很多画面,表情逐渐阴沉下来。原来,爱琳的父母关系不好,孩子生太多、小她三岁的弟弟又有先天的智力障碍。父母忙不过来的时候,她要变身小保母,看护弟弟;弟弟又比普通的小孩难带,身上总是出现瘀青伤口,每次她都因此被骂;父母吵架,她成了妈妈的出气筒;如果和弟弟起争执,不用说,都是她的错⋯⋯

她始终记得,在她五六岁时,有一次特别想玩妈妈买给弟弟的一个绿色不倒翁,弟弟哭着不给,妈妈知道后,直接就给了她一巴掌,还狠狠地说了一句话,让她这一辈子都忘不了:“为什么有问题的是你弟弟,我倒宁愿是你!”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凯斌从面纸盒里抽出两张面纸递给她,顺势移动椅子,把她搂在怀里⋯⋯

我搬了一把小椅子放在她面前:“来,发挥你的想像力,让那个委屈的小爱琳来到你的面前,请她坐在这把椅子上⋯⋯你能看到她具体的模样吗?她的衣着、头发、表情⋯⋯能接触到她内心的委屈吗?慢一点⋯⋯”

然后,我让她提醒自己,现在她是一个三十一岁的成年人了,有很多能力,还是一个四岁小女孩的妈妈,去内心找出这些感觉。

“现在,像个妈妈般,去和小爱琳对话,告诉她,你理解她,愿意安慰她、倾听她、陪伴她,你也愿意保护她。你可以和她牵手,或者把她抱在怀里,就像平时安慰、陪伴女儿的时候一样。”

她做得很好,和小爱琳进行了一场感人肺腑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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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谘商室里一个可爱的抱枕递给她,代表小爱琳。她把它搂在怀里,抚摸着,喃喃细语⋯⋯经过好长时间,她抬起头,缓缓地呼出了一口气,说:“我平静、踏实了很多。”

“那个委屈、伤心的小女孩,她感觉怎么样了?”我问。

爱琳点点头:“得到了安慰和理解,现在平静多了。”

看爱琳陷入沉思的样子,我在这里停下来,慢慢等她。

她说,她现在能联系起来了,这种委屈的感觉一直影响着她,有时即使是别人(特别是父母)很普通的一句话,都会让她感到委屈。

比如,小学时有一次她向妈妈要五块钱,妈妈问她要钱干嘛。妈妈当时满平静,只是想瞭解一下用途,她却表现得很不耐烦,生气地说:“要钱就是要用,问什么问?”

她说,当时心里很委屈,觉得自己从来不乱花钱,妈妈这样问,就是对她不信任的表示。

妈妈也生气了,批评她:“你这孩子,我又没说不给你,跟我要钱,连问都不能问啊?”

说到这里,爱琳长叹一声说,没想到那个天天满腹委屈的小女孩,未来长成了今天这个“怨妇”。

我提醒她,以后每当感到委屈的时候,或者想起过去类似画面的时候,就用今天的方式和自己对话,疏解自己积压多年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地邀请那个小女孩,在内心慢慢长大。

现实生活中,在每次重要的交流之前,先觉察自己的情绪,是不是已经平静了;如果没有,停下来,深呼吸,平静下来,也就是所谓的“先处理心情,再处理事情”。

关于她和父母的纠葛,我们又用了单独的时间来处理,帮她联结了和父母(特别是妈妈)的情感,理解、接纳妈妈的局限,也理解妈妈的辛苦和不容易。

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原生家庭和生活经历的影响。那些痛苦,不仅让她感到委屈,同时也磨炼了她的意志力、处理事情的能力;更重要的是,现在回头再看,她有机会看到更多角度,更新曾经赋予它们的意义。

在这个过程中,凯斌一直做为陪伴者,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结束的时候,他拥抱了妻子,对她说:“以后,我再也不会不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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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怎么不会说好话呢?

关于沟通,除了平静、直接地表达需求,爱琳还有一个困惑,那就是:“我怎么不会说好听的话呢?”比如,赞美一个人,欣赏一个人,并把它用语言表达出来。这对爱琳来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她很难说出口。

这既影响了夫妻之间的沟通——丈夫的付出得不到肯定,让对方感觉“好像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也影响了她和其他人的关系,比如,在这个满街正妹、帅哥的时代,她即使真心这样认为,还是说不出口。

凯斌就在现场,是很适合的练习对象。我请她找出她欣赏、感谢凯斌的一个或一些特质。

爱琳想了想说,他心很细、很会关心人,家里晚上关窗、夏天开电蚊香、出远门前检查电器和瓦斯开关⋯⋯这些都是他来做的。

接下来,我让她面对面直接赞扬凯斌。

她尝试了两三次,每次都笑场,就是说不出口。

我让她慢下来,问她:“你感觉一下,是什么挡住了你说出口?是什么感觉、想法,还是别的什么?”

她思考半天,说应该是一些想法,比如,一家人还要说这些,太见外了吧?更重要的阻碍在于,她觉得这样说话很虚伪、不真诚。

我问她,这样的观点是从哪里来的?

爱琳说,他们家都是这样认为的,甚至,很多亲戚朋友们都是这样认为的。她想起小时候,她有一个邻居阿姨,开口就是各种夸奖。比如,每次见到她都会夸她:衣服很漂亮、辫子绑得好看、听说她成绩好受老师表扬等等。

奶奶不喜欢这个邻居,说她是“长舌妇”。她从奶奶的语气里解读出来的是,这样的人很虚伪、不实在,奶奶很反感那个阿姨。所以,以后每天上学,明明从邻居家门口走更顺路,她却偏偏要绕远路,躲避她的这种“虚伪”。

那么,一家人,比如夫妻之间,需要表达欣赏吗?我把这个问题交给了凯斌来回答。凯斌笑笑,说:“也不用天天夸⋯⋯不过,刚才她说的这些优点,我以前都不知道她心里是这么想的。她天天抱怨,我还以为,她看不见我的付出,或者不认为细心算是优点。”

爱琳点点头,说:“也是啊,我不说,你就不知道,至少不能很明白地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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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邀请他俩站起来:“来,你们面对面站着。爱琳,先闭上眼睛,去寻找心中的那份欣赏和感谢,同时联结你的真诚,尝试着直接表达一次。”

爱琳很认真尝试,从脸部表情也能看出,她找到了内心的感动。

她终于可以看着丈夫的眼睛,温柔地说:“这么多年,这些看似微小却很重要的事,都是你做的,很不容易,也弥补了我的粗心大意,让孩子少被多少蚊虫叮咬,少得几次感冒⋯⋯这些都多亏有你。我很欣赏你能做到的这些事,也很感谢你。”

尽管两人都表示不太习惯,但是感觉都很好。爱琳承认,这样的表达没有虚伪的成分。

是的,表达欣赏、赞美、认同,本身和真诚并不矛盾,真诚的表达可以成为连接人与人内心的纽带。

想起人本主义心理学家罗杰斯(Carl Rogers)说过的话:“很多时候,话语表面的意义并不重要,我可以听到那些隐藏的、来自个人深处的内心诉求。”一个人说话的方式,并不仅仅是一种模式、一种习惯,还有其隐藏的内心需求,需要我们去觉察它,并找出满足这种需求的途径。这样一来,表达方法等这些技巧层面的问题,就不再是困难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