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强生的〈等待的女人〉,描写狩猎爱却也期待爱的女子。当她以为将对方玩弄于股掌之间时,怎料自己不也正陷入对方的掌控中?

文|郭强生

等待的女人

收录于《希望你可以这样爱我》(一九九七,已绝版)原名〈可以这样爱我吗?〉

罗薇的首次摄影展是在一栋施工中的大楼内举行的。建设公司因为财务纠纷迟迟未能交屋,一座水泥恐龙孤单地成日站在寸土寸金的台北市中心,罗薇每天经过都要驻足向它行注目礼。

十层大楼一扇扇窗口都还只是混凝土墙上挖出的洞,没有窗框,没有玻璃。罗薇一回爬上了顶层,站在窗洞边朝下望,感觉自己的生命也是如此不整全,像这座永远完工不了的建筑,当初设计师的梦想与期待,现在彷佛已注定是空。

那就拿我的照片来填补一下这儿的空洞吧,罗薇心想。也许有一天,这座半废半兴的建筑会成为台北许许多多边缘艺术人的家,一种新的座标,因为未完成,所以才有空间去接纳。

罗薇的作品展出后令艺评家震惊。

挂在一面面彷佛水泥都还未干壁墙上的,全部都是她的自拍照。影中的她几乎都是全裸的,有的在胸前绑上礼品似的大缎带花,有的头上装饰了白绒绒的兔子耳朵,有一幅甚至在口中含衔了阳具模型。

系列命名为,等待的女人。

罗薇靠着为几家时尚杂志摄影养活自己,专拍那些瘦扁如柴的女人穿上各家名牌服饰。模特儿们努力地在开麦拉前摆出各种姿势,但是她们的眼神却都是如此的空洞。

她们的身体可以做各种角度的扭曲,但是罗薇从她的镜头看出去,她们注视的目标都是一致的。

总希望有某个男人在看着自己。

这样的假想,令那些搔首弄姿的女人期待却又不安。现场并没有这样的男人,所以她们的目光总是模糊无依。每次版面打样出来,罗薇看见画面上的女人搜索的目光都溢出了纸张,在翻页的手指间流失。

不知从哪个年代起,女人早都忘记了狩猎的眼神,无力让自己的欲望对焦,只剩下这样无助的召唤。

首次个展大胆地挑衅了男性目光,也嘲弄了同类永远活在男性注视下的缺乏自觉。展览还在进行,罗薇已忍不住开始思索,自己接下来该尝试什么样的主题。


图片|Photo by gilber franco on Unsplash

在她住家大楼对街的收费停车位,总有那一辆雪白的 TOYOTA,在她起床前已停妥,下班时间前会离去。她决定要看看车的主人,于是那个大清早,她提前了两个小时出门,去展场前先完成了隔着马路窥察车主的任务。

原来是个中年已微微发福的男人。罗薇起初很失望,但是看见对方脸上平板无趣的表情,她突然有了一个让自己都要笑出来的主意。

在中年男人停好车离去之后,罗薇在他车窗的雨刷上夹了一则留言:

“每天都在等你,我是一个期待爱的女人。

明天傍晚六点,请到国父纪念馆光复南路大门,

我认得你,该是你认得我的时候。”

在展览会场的这名男子,已经是第三次出现了。

是专程来看某一幅的吗?会是艺术品买家吗?看那年纪不像⋯⋯罗薇与他交换了一个微笑,并不担心对方认出她就是画面中的女子。甚至当他注视着相片中自己的裸身时,罗薇感觉到一丝灵光如电流窜动起来。

男子理着短短的平头,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银框眼镜。他喜欢蔴纱质料的衬衫,显然瞭解自己䠷长的体型适合这样休闲的装扮。

傍晚的空楼,气流沉闷。男子的背上渍着汗,沁过了白蔴纱,罗薇可以看见他背脊中央陷下的部分,那微带泥土色的肌肤若隐若现。

罗薇穿了件破旧的男用夹克,头发用橡皮筋一系,带了她的相机来到指定的地点。她在临近的速食店找着一个靠窗的座位,视线正好锁定对方可能出现的方向。约莫是六点过十分(竟然敢迟到!)那辆白色轿车果真前来赴约。

罗薇拿出相机,换上长镜头,从窗里瞄准了窗外那个不知道自己已被偷窥,光凭了一个不知名女子留言便踌躇满志的对街男子。

中年男子竟然还为此新理了头发。

罗薇按下第一张快门。男子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然后罗薇以持续的速度,拍下了男子赴约的整个过程。

这样一个准时上下班的男人,对这个盲目的约会是抱着相当高的兴趣的。当罗薇注意到他四下搜巡可能的留言女子时,竟有一些些的腼腆和不知所措。他显然也在怀疑,对方正在观察自己,等待适当时机现身。

罗薇猜他或许已婚。靠在车门上的他,不太习惯路人的目光,尤其是他的手中还捻了一支玫瑰花。他开始意识到自己作出这样欠深思的事,并不符合他的身分与年龄。

男人原来也是努力在扮演别人分配给自己的角色。罗薇企图把焦距再调近些,好捕捉他脸上的细微表情。这个男人并无能力为自己编写脚本,仍在东张西望的他,不能像女人一样掏出粉盒来补妆与检视自己的容颜。他只能单调地站在原地。

十五分钟过去了,男人开始频频看表。

二十分钟。

三十分钟。

男人脸上开始露出了不耐和焦虑。间中有大概长达三分钟,他曾陷入了空白,眼睛瞪着前方,脑里在想着其他的事,面无表情地打发了一些时间。当他回过神来,他赶紧伸了个懒腰。

开始有一些愤怒了,他面部线条紧绷,不友善地对所有路人的好奇反目相向。

你是一个可悲的男人,罗薇开始同对街人影说话。你以为今天是上天赐福的一桩艳遇,你以为一朵玫瑰花就代表了浪漫。当期待中的陌生女子出现时,她会毫不考虑地投向你的怀抱。

这就是男人给予女人的全部,罗薇之前就已经预料到这样的发展。男人不必害怕等会儿出现的究竟是一个丑八怪,还是一个老太婆。他们总是大剌剌地来,无所谓地走。他们甚至事前都不用花太多时间揣测幻想,什么样的女人胆敢做出这样的事。

反过来自己会怎么做呢?罗薇知道身为女人,她会疑虑,她会害怕,她会想逃,她会想哭—这是一个不敢当面自我介绍的男人,他对自己的兴趣随时可以像扑克牌一样翻面。

罗薇继续拍下了男人失落的表情。困惑的表情。疲惫的表情。甚至他还出现了一点苦巴巴求助的味道。

我该出现吗?罗薇一度不忍。将心比心,她没有预料到他会等了五十分钟还不离去。

可是自己这样邋遢地出现,恐怕只会加剧他的失望。这时候没有答案可能是最好的答案。但是,如果这时出现的是一位窈窕多姿的美女,他是不是会立刻精神百倍起来?

过程对男人来说不重要,有结果便胜于一切。女人怎么得来的并不重要,可以用抢,可以用买,可以用骗。等待只是一种手段,并不是一种心情。

女人在等待的时候,继续爱着对方。男人多数则开始检讨自己的爱。

对街的男人朝地下啐了一口,并掷弃了手中的玫瑰。罗薇发现自己相机里还剩下最后一张底片,于是准备捕捉他重新坐入车内前最后一个表情。

男人开车门动作到一半,突然整个人僵住了。

罗薇立刻放下相机,她知道他已经懂得了些什么。


图片|Photo by Hester Ras on Unsplash

男人猛地转过身,直直望进速食店里。他一个一个脸孔瞄过去,罗薇心跳得好急。

虽然没有具体证据,但是男人已经强烈意识到这可能是一场设计好的恶作剧。他放弃了速食店的现场,变得慌张起来,在街道上跑来跑去,企图发现任何形迹可疑的人犯。

罗薇错失了男人最后的镜头。那是一张带着惊恐,对整座城市都充满了敌意的表情。

连夜洗出了那对街男子的影像,罗薇将它们用夹子在绳索上吊成一串,面对面坐着注视了一晚。

如此真实,真实到像排练过一样准确,男人的每个表情都充满了戏剧性,彷佛从开始他就知道镜头的存在,于是卖力地表演。

原来等待中的我们,有着这样丰富的表情。罗薇这样沉吟思索着。那是一个我们永远见不到的自己。

罗薇将洗好的照片装进一只大牛皮纸袋,等待第二天一早那辆白色轿车停在同样位子,她便可将这组摄影原样夹在雨刷上送给当事人。

罗薇没有想到,白色轿车再也没有出现过。

男人将车停到了一个她再也找不到的地方。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接受等待的结局。也许那个男人这一辈子都要活在那天傍晚带来的梦魇里。

作爱之后,男子拾起地上的白蔴纱衬衫重新穿上,发现了不小心被他踢到床脚下的那组黑白照片。

他暂时忘了系扣,晾着胸膛,就着窗口的路灯灯光一张张浏览起来。然后他转过身对着在床上裹着床单的罗薇笑了起来。

笑什么?

妳是不是也帮我拍了一组?

罗薇把那天的经过向男子简单重述了一遍。

为什么要这样作弄一个无辜的家伙?

没有作弄的意思—我本来想把洗出来的照片送给他。很多人并不晓得,他们本身也可以成为一件艺术。

不是每个人都希望暴露在镜头前呀。

你是说,我有暴露狂啰?

不是啦。色情狂可能有一点,暴露狂倒未必。

他们当夜又温存了一次。男子背上那陷落沟脊的部分,罗薇吻了又吻。当她继续沿了腰椎一路亲吻,快达到男子臀部的时候,对方一个翻身制止了她。

不可以。

男子歉意地笑了笑,又道:我好奇,妳好像不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有一道最后的界线,不可以越过去的——

伤风败俗吗?

太原始的东西会让人害怕的。

为什么要怕呢?罗薇心想:当他在看我展出的那些照片时,并没有一点不自在,不是吗?难道女人在等待状态中,才让男人觉得是驯服安全的?

还有,妳那些让人不安的作品—算了,我不说你也明白。这样子妳会活得很辛苦的!

可是男子并不打算停留。当他终于又把白蔴纱衬衫穿好,临走时想起了什么,郑重地要罗薇保证,他不会收到类似的被偷拍的照片。

你会期待我吗?会想起我吗?如果不会,那你有什么值得拍的? !

男子有些动容了:妳要什么?

我要你——罗薇尽量不让自己情绪波动,却发现吐出的这三个字让她无端感到心虚:——成为我下一次摄影展的主题,来当我的模特儿。我会等你的答案。

等待一点也不美丽—男子叹了一口气:我怎样才能让妳明白?

停工的楼层如废墟,出入没有管制,只雇了一位女工读生坐镇展场。事情发生的当下,罗薇记得那女孩尖叫的音量在空间中激荡出巨大回音。身材矮小的陌生男子丢下还滴着红漆的保特瓶,逃逸前对罗薇不忘猥琐地龇牙,

罗薇很镇定,会有这样的变态被她的作品挑起厌女恶意,并非完全出乎意料。只是不该在那时脑里又闪过了那句:这样子你会很辛苦的⋯⋯

遭破坏的作品中的那个她,包着浴巾,还在对着自己嘟嘴。红漆正好喷在她大腿部位,染红的浴巾让原本谐拟的幽默登时便成了社会版的真实。

罗薇忍住被羞辱的椎心,捡起地上的空瓶,用剩下的漆料朝自己的作品再补上一笔。

接下来的两个月,罗薇又跟另位三个不同的男子上了床,每一个都让白蔴纱衫的男子在记忆中又遥远了一点。

她突然对自己的生活厌倦极了,暂停了下一个系列的计画,不再旅游,不再跟陌生男子聊天。某家合作多年的杂志社请她去上班,不用再跟那些模特儿一起工作,她的名片现在写的是视觉效果主任。没多久她便成为了一个标准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直到有一天,她忽然接到一包没有署名的照片。

照片中的人是她自己。

她在等车。

她在过马路。

她在点香菸。

她在——

还没看到最后一张,她便将这包东西丢进了垃圾桶里。主任有爱慕者哟!一旁的年轻女助理边说边偷瞄她的反应,最后只得自讨没趣转身退下。

为什么会用那样大惊小怪的语调?难道连什么是恶意、什么是爱慕、都无法分辨吗?

罗薇压抑着愠怒,正准备拿起红笔在助理送来的图样上做记号,不料那幅被泼漆的作品又浮现在她眼前。

沉思了片刻,罗薇突然被某个令人不安的想法击中,急急从工作台前起身。

重拾回那一包照片,回到位子上,她开始一张张抽出,端详。终于从其中一张的背景玻璃窗反影里,找到了模糊的一抹线索,举着相机的男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也让自己入了镜。

原以为,她已不复记得他的长相。没想到即使是一团雾影,罗薇仍能心痛地指认。


图片|Photo by Edgar Hernández on Unsplash

为何之前她从没有怀疑过,男子数次来看她的展出,并非由于业余的喜好?这是在模仿,还是在嘲弄,她原本计画中的下一个主题?难道他会将她的系列据为己有?除了对她隐瞒了从事的职业,他还有其他什么没说的?

竟然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失去的,不只是等待的资格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