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蜜与卑微》集结四十年的淬炼,由郭强生亲自选篇,是他创作历程最具代表的 15 则短篇小说。

〈掉进汤里的男人〉故事中的角色一句:“你难道能说,自己还是婚前同样一个人吗?”似乎诉说着,婚姻揭开亲密关系中更现实的那一面⋯⋯

文|郭强生

掉进汤里的男人

原收录于《情人上菜》(一九九七,已绝版)

我知道,你们一定以为我精神不太正常。这也难怪,我已经有几天没有回家了,没有换衣服,没有刮胡子,没有洗澡。但是警察先生,你们一定要听我把话说完。

我怎么会精神不正常呢?我知道今天是十二月二十五号,有人称这天为行宪纪念日,但是多半的人认为是耶诞节而欢喜地庆祝。我是不过耶诞节的,但是我本来也预定有一个小小的派对来庆祝这个日子,但是现在什么也没有了。

庆祝什么?噢,十二月二十五号本来应该是我的结婚一周年纪念。

我在一年前的耶诞夜,也就是过十二点钟响的那一刻,向我的女朋友求婚,然后就在许多朋友的祝福下简单完成了婚礼。

对,就在同一天晚上。这有什么不对吗?我不相信订婚,时间愈久愈容易生变。我也不喜欢铺张的婚礼,一大堆人吃喝一顿。只要两个人相爱,婚礼其实就是他们自己的事。

我和蓝交往了六个月,去年二十四号晚上下了班,我接她到一个朋友家,和一群很熟的朋友吃晚饭。

我还记得我们特别去远企买了一瓶法国葡萄酒,一些起司和饼干。我们的朋友老徐他喜欢爵士、葡萄酒、艺术品海报那一类的东西,我想你可以想像,这样子的人在台北还真不少。

不不不,不要通知他。我不确定他还是不是我的朋友了。我在一个月以前曾经企图告诉他我心里的话,但是他的反应是我工作太累了,我应该去看个医生——也许该看医生的是他们、他们——我是指,那天晚上参加了我的婚礼的那些人。

他们和蓝,我不晓得,他们似乎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说来也奇怪,我和蓝在夏天认识的,感情一直稳定,但是并没有认真考虑过结婚的问题。我不是一个喜欢交际的人,生活圈不大,认识了蓝我们的共同朋友才增加了起来。

老徐年纪比我们大一点,他原本是我上个工作的同事,蓝是他后来新的办公室助理。老徐还没结婚,他总以我与蓝的媒人自居。但是我一直不明白,像蓝这么好的女孩子,他怎么不自己去追呢?

后来我想他大概是同性恋吧。这些人也好像愈来愈多了。但是很难分辨对不对?他们脸上并没有刻字。

我不是怀疑他和我老婆之间有什么。这不是我离家出走的原因,如果只是这样,事情反而简单了。你要继续听下去,因为情形比这个复杂得多。

那天晚上除了老徐,还有一对夫妇詹姆斯和裘蒂,都是本地人,我不晓得为什么大家都叫他们英文名字。不过的确有一个老外和我们一起,他是清美的朋友,中文说得不错,他的中文名字好像叫司徒礼什么的。

我不晓得他们两个是不是在谈恋爱,这也是后来我一个猜不透的关键。

司徒礼在两个礼拜前曾打电话给我。我们是朋友没错,但是彼此从来没有打过电话给对方。

他想知道,我今年耶诞夜要做什么,他提议我和他应该去垦丁露营⋯⋯我觉得他根本胡言乱语。我没事跟一个老外跑到那么远去做什么?何况第二天就是我的结婚周年——可是他忽然很严肃地问我,难道我真的想和蓝一起过这一天?

难道我没有觉得一些事很 weird。他用了这个字 weird。我突然发现,也许我真的该跟他谈谈。没想到他急急忙忙就挂了电话,我再也没有他的消息。

我根本没有他的电话,他怎么弄到我的电话我不晓得。当然我可以跟清美联络,但是⋯⋯但是清美和蓝那么要好⋯⋯我又该怎么解释司徒礼的那通电话?

总之,这几个就是我婚礼上的见证人。

那一晚,我们大概六点半到了老徐家,本来以为他顶多电话订了几个披萨,或是向巷口的川菜小馆叫了一些外卖,他这个人平常是不开伙的。

有趣的是,我一进门就闻见食物的香味,厨房的瓦斯炉上大大小小的锅子里都煮着东西,老徐、清美、和詹姆斯夫妇都穿上了围裙,已经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之前,我也不晓得蓝会做菜。

詹姆斯一见到蓝便说:“该妳表演了。”

我怕蓝受窘,连忙说:“我们没准备材料,只带了酒和起司——”

“没关系,”蓝说:“看看他们现成有些什么。”

结果你知道蓝那天晚上做了一道什么菜吗?白酒蒸蚝汤。味道非常鲜美,出乎我意料之外。当她端出这道菜时,每个人都贪婪地深呼吸。看见一粒粒肥美的蚝肉浸满了香郁的酒汁,早都流下了口水。

就在众人不约而同地鼓起掌时,我看见蓝子极其温柔的目光,朝我这儿照过来。

她对在场的人说了一句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听到的话。

“为自己所爱的人做汤,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

我几乎掉下眼泪。我单身多年,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方式对我,那种温暖的感觉让我像喝醉一般地无法自我控制。我就像盅里的鲜蚝,吸满了酒与作料,快乐地等人下箸。

那一刻,我就暗下了决定,蓝是我这一生唯一愿共度终生的女人。


图片|Photo by Ben White on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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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有点冲动。但是我毫无招架之力。整个晚上美食佳肴、醇酒鲜花,老朋友的自在和情人的温柔,让我每一分钟都在渴望,蓝能永远在我身边。

当时完全没有想到,白酒蒸蚝汤不像是随便卷起袖子进厨房就做得出的一道菜。怎么那天凑巧厨房里就有新鲜的生蚝?

我觉得有点被设计了的感觉。不是说蓝对我的感情是假的,或是老徐那些人帮着蓝安排好这一顿晚餐。他们其实也帮了我一个忙,否则我也许还要过很久很久才有向蓝求婚的勇气。

我说我被设计了,是因为那道蚝汤。

婚后我几次要求蓝再做一次白酒蒸蚝汤,不料都被她拒绝。她的理由是,要保持我对这道菜最完美的印象。一生只有一次的滋味是永远不能相比的。

那道汤的滋味着实令人难忘。入口一点点的甜美、一点点的辛香,还有那欲醉的气味⋯⋯禁不住我再三要求,蓝答应我,等我们结婚一周年纪念时,她会再让我一饱口福。我天天都在等待。

但是除了蓝不做蚝汤外,她在婚后也不常下厨,顶多一周煮一次晚饭,平常日三餐就随便自行解决。两个人工作都忙,常常加班,各自吃过饭再回家是比较经济省事的方法,但是我不免有些怅然若失。

“别对现代婚姻的期望太高了。”老徐总是这样劝我:“婚前的美好印象,婚后多多少少都会改变一些。婚姻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泡沫幻影,让人想一探究竟。一旦结了婚,还不就是鸡毛蒜皮过日子?你难道能说,自己还是婚前同样一个人吗?”

起初我还颇能接受这种说法。我想自己也许真的对婚姻心存太多不切实际的想像。尽管和蓝每天晚上共处的时间不多,但是有个人和自己坐在一起听听音乐、说说话,也的确胜过单身的生活。

我每天告诉自己,要调整心态,平平安安就是最大的幸福。

但是结婚四个月以后,有些事开始不大对劲。真的不大对劲。我向清美透露,蓝好像不太喜欢我碰她,是不是她身体不舒服。

清美骂我把女人当成性工具。“你知道一个在事业上好不容易有了些成就感的女人,最大的恶梦是什么吗?”清美冷笑一声:“孩子!被孩子、奶瓶、尿布拴在家里,又成了男人的财产!”

我却又在这时听说詹姆斯与裘蒂在期待第一个宝宝的降临。我特意去向他们请教,怎么样双方才能达成这种共识?结果没想到詹姆斯竟然回说,我们是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呢?”我问:“大家都是在外工作,都是小家庭,都是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有个孩子不是让婚姻生活更踏实吗?”

“小蓝也许有一些自己的想法,”裘蒂面露幸福的微笑,用手摩挲着微隆的小腹,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与詹姆斯交换了一个深情的微笑:

“等时间到了,她会告诉你的,先不要急。你们才刚结婚,再多适应一下。你们和我们是不一样的。”

好吧,我跟自己说,我大概真的太心急了。女人确实比我想像中复杂了许多。

蓝的工作很忙,我不止一次向老徐抱怨,他就不能少派一些事情给她吗?“你自己是个工作狂,别忘了别人还有家庭生活呢!”我用半嘲笑的囗吻说道。

“我也有上面的压力呀!”老徐耸耸肩:“更何况小蓝总是不落人后,非常的卖力,有时劝她早点回去她都不听。明年她大概就要调升了,我不是她永远的上司,下回你再去跟她的新上司抱怨看看。我们是老朋友了没关系,别人看起来这可是家务事,不能拿到办公室来讨论的!”

蓝后来真的向我发了一顿脾气,说是觉得非常没面子,要不是老徐是自己人,这种事在办公室传开了,好像她是一个多不贤慧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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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不贤慧吗?也不是。她只是常常疏忽了一些事。虽然她每一个礼拜才会做一顿饭,但是常常剩饭旧菜放在冰箱里忘了扔。

一次两次还不太奇怪,但是后来我注意到,她每一次做过的晚餐,都一定会在冰箱里放上个五、六天,甚至有的还发出了怪味。

有一天说好大家回家吃晚餐,我下了班早早赶回家里,竟然看见蓝一个人坐在饭厅里,在吃那些已经放了好几天的旧菜。

“妳怎么一个人吃上了?不是待会儿要煮饭吗?”

“看看有点可惜嘛。”蓝慌慌张张地放下筷子:“那我现在就去做新的晚餐。”

“以后就少煮一点,每次都吃不完。”我正要往浴室走去,一回头不经意瞥见,桌上放着的那道粉蒸肉,好像表面上沾了一层白白的东西。我一开始没在意,等到要从浴室出来,忽然才会过意,那是生霉呀!

我怕蓝糊里糊涂连霉都没注意,赶忙要去再检查一次那道菜,可是桌面上已经收干净了。

“刚才那道粉蒸肉⋯⋯妳没碰吧?”我担心地问道。“好像、好像已经生霉了!”

“我没碰呀。反正也扔掉了。”蓝说。

但是我清、清、楚、楚看到,她的嘴角——她的嘴角不仅沾了粉蒸肉的粉屑,还有就是那白白的、豆腐渣一样的东西!

我突然什么话都没说,默默退出了厨房。

不,我不需要躺下来,我一定要把事情源源本本地说出来。这些事已经在我心里积压了快半年了。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吗?我不是在发牢骚!你们难道还听不出来哪里不对劲吗?

我当然还没说完。只是底下的事情连我都不敢相信。

自从我抱怨过剩菜这件事以后,冰箱里的盆啊碗啊的确少了许多。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有一天夜里,我不知为什么突然睡得好好地醒了过来。我这个人向来是一觉到天亮的。我发现蓝不在床上,下意识地,我蹑手蹑足走出卧房,看见厨房里亮着抽油烟机的一盏小灯,我心想蓝有事瞒着我。

还没走近,我突然就闻见一股馊酸的腐味!我的背脊发凉,好不容易才让自己镇定下来,慢慢捱近门边。

蓝背对着我,但是我仍看得出她在吃东西。

流理台上放了几支塑胶袋,里头装了已经腐败的菜肉米饭,但是蓝却拎着其中一袋在狼吞虎咽。

我抑制着自己反胃的冲动,想起来司徒礼几天前的那通神祕电话,我到这一刻才明白,他所谓的 weird 指的是什么。也许他也看到一些什么怪事,但是我相信他绝对没看见清美在大啖臭烂的馊食!

司徒礼是不是失踪了?因为他们发现他已经知道了些什么?他们?

我的脑袋轰然一响。我发现除了蓝和清美,一定还有其他的人,披着与常人无异的外衣生活在我的四周。老徐也是吗?难道这就是为何詹姆斯与裘蒂会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谁呢?

就在这时,我听见蓝在咳嗽,好像被什么东西噎到了,我好不忍心,但是我又不能这时候贸然出现⋯⋯蓝子发出了呼吸困难的喘息,接着她转成了干呕。

一声又一声,她努力地想呕出哽在喉中的东西,她的身躯开始剧烈抽搐,我握紧了拳头,眼看她痛苦地跌坐在了瓷砖地上而束手无策。

她现在是侧面对着我,我非常担心会被她发现。她用手抚着胃,张大了口,发出了野兽般的干嚎。然后,有东西从她口里坠了出来。

在瓷砖地上,开始出现了一颗颗柔软的、灰白的、活生生去了壳的生蚝!下一刻我肯定失去了知觉。再睁开眼,已经是第二天清晨,是恶梦吗?我问自己。

蓝不知去向。我没有去上班,也没再回家。

警察先生,我说的都是真话。不,我不饿。我可以要一杯水吗?吃了生蚝汤以后,你就身不由己了。一定不只有我,你们一定得去调查这件事⋯⋯你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

为什么你们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