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自己人生第一场“性教育”发生的场合与时刻吗?

《女子山海》作者回顾第一次裸泳时的体悟,感受身体坠入花莲的砂卡礑溪里头,那种跳脱既往框架,解放自己于社会中的衣装,是认识自己身体的起源。抛下社会框架与束缚之后,可以把自己与身体的距离拉近、主控权拉回来,拥抱真实的自己。

亲爱的,在成长过程中,我被赋予繁不胜数的教条和限制,欠乏玩耍。有时想想,明明已如此乖巧懂事,为山海为世界伸张正义,未来却依旧黯淡无光。

所以我抛掉了道理,如果可以,就让我跳下去──

小八爬上左侧的岩壁,背对一汪深潭,在许多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便后空翻下水了。溅起些许水花,引来一阵骚动。

我盯着另一面右侧的岩壁,心痒难耐,走到角落脱掉上衣和裤子,啧,没有内衣可不是不能跳水的藉口,拉下头上的魔术头巾,穿过两手,完美遮住重点;好在内裤是黑色的,看不清楚就当它是泳裤吧!

那里有一股奇怪的引力,唆使我动身,即使那个高度看来有些惊人,即使过去我不曾从这么高的地方跳水,但是我想去,就算没把握,还是要上。深潭是水汪汪碧青色的眼睛,岩壁湿滑,风顺着水流的方向钻了过来,一阵凉爽更令人清醒。

抓稳突出的岩点、脚踩上苔藓,呼,爬上方才小八跳水的位置。我盯着右侧那面高大的岩壁,继续向前,刻不容缓,赤脚涉过一个小滑瀑,站在山壁前思量着上攀路线,看准了,手脚并用地一踩、二攀、三蹬,走上这一侧山壁。随后,感觉到下空处岸上的人忽攸都安静了下来。

呃,太高了吗?

小八的身影蓦地从岸边快速地移动过来,用手比了个“X”的手势,提醒地势危险请三思,注意深潭水底左侧有大石头,右边则是滑瀑,看准有限的跳水区域,看准了吗?看准再跳。

我有点无辜,这一停留,反而接收到众人无声的仰望,有孩子在屏息。时间突然变慢了,我开始紧张,大家在等待什么?有什么即将要发生吗?

眼前的风景如水波一样开始晃荡、扩散,我害怕了起来── 如果跳失败怎么办?此举是在回应众人,还是在回应自己?记起初衷,眼神慢慢笃定,好好盯着内在那呼应水的渴求,那是一股强烈的动能,不要问我为什么,我得完成它。

就这么往下跳,没有捏鼻也没有护头,我讶异自己这么放松,好像压制多时的愿望,终于在这一刻释放。如自由落体般顺随重力加速度,甜美下坠,我的身体不紧绷、心里也不恐惧,好奇怪,我从未如此轻松自主地坠落。

高度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放松,是心甘情愿去挑战、去穿越,那重重越渡的难关。

在那之前,我害怕冷水,长达三年我遵照中医师的嘱咐告诫自己虚寒的体质不要轻易碰水,何况海拔三千公尺之上的南湖溪!

破水一刻,我忘了冰冷,沉入水中央,两手划着划着浮出水面,随后积极地游了起来,“生命!生命!”脑袋里只剩下这个词。

岸上的孩子和夥伴们在欢呼,听来有些遥远,我不在乎,只想舒畅地踢着蛙脚,顺着这碧青色潭水的轮廓优游,感觉自己像一条鱼,摇摆、转圈,玩心一起,跑上滑瀑顺随水流滑入深潭,听见自己咯咯咯的笑声,像孩子一样快乐。

怎么会,完全忘记对寒冷的畏惧?直到走回左侧岩壁,躺下晒太阳,不停发颤的身体像通了电一样无可抑止,才意会到温暖降临。

石头吸收太阳的光热,透过粗糙的岩面传导到身体里,溪水的冷冽刷新了我,寒毛尽竖起、毛细孔在欢呼,身旁夥伴来去,孩子们在嬉戏,我无法遏止自己颤抖,活着、享受着,这安静而战栗的疯狂。

真的,好喜欢好喜欢大自然喔!


图片|Photo by Erik Dungan on Unsplash

在大自然里,我们都可以突破内心与身体的防线

回到岸上,女孩跑到身侧:“我们等一下也想游泳……”她笑得有些腼腆。

“好啊,现在就可以游!”我说。

“嗯……”女孩看着不远处的男孩子们,欲言又止的眼睛里藏着难以言说的想望,那想望似曾相似。

想起昨天溪里她们快乐解放的模样,我蓦地懂了,惊奇地瞪大眼:“妳们⋯⋯还想再一次?”女孩点点头,羞赧却笃定地。

走到小八身旁细语,他点点头,不多时便带着男孩们往上游走去,渐行渐远没入溪谷旁的山径中,该是去追踪动物足迹了。

一群八年级的女孩子们,这回脱衣服可是毫不啰嗦,全然没有昨天的踟蹰扭捏,其中几个女孩一下子脱个精光,全身赤条条地跃入溪水中,她们在冰冷的南湖溪里尖叫、大吼,喊着好冷好冷好冷,笑得那么灿烂。

不下水的女孩们则坐在大石上,仰躺着放长长的头发顺水流去,说这里是南湖洗发店,一边蹙眉碎念:“怎么又脱光光,好可怕!”

“咦,我不觉得全裸有什么,这样吹风很舒服。”说话的中长发女孩,拣了离岸最近的一颗大石,一直裸身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她好想跳水,却因不会游泳而无比恐惧,盯着水面犹疑不决⋯⋯

“这高度下水没多久就能踩到底,妳想跳,我们都在。”夥伴木兰看着她。

我看着女孩盯着水面的眼睛,惶恐、逃避、怀疑、自我否定⋯⋯什么都有,唯一撑着她还继续站在那里的,依然是渴望。

我懂得、我们都懂得,山野会迫使我们面对自己的临界线,听见埋藏底心的声音。流水不息,女孩们细碎的加油打气声也没停。

事实上,那颗石头真的不高,但在跳水女孩的心里,如登天一般难。她向前几步又后退,抓着心窝深呼吸,有那么一刻,我走进了她深切的恐惧和忧虑,瞬间重叠上自己的,不知为何眼眶竟红了。

我们是那么相像,无论年岁为何。

“不跳,也没关系。”我轻声说。这时刻能支持她的,是无条件相信所有的发生。前进或后退都好,野地的魅力在于它广大深邃,默声承接,并且从不评价。

她迟疑许久,大家逐渐不再将注意力放在她身上。几个女孩爬上高一点的岩壁跳下水,还有人去玩滑瀑,我和木兰聊着天,某个不经意的时刻,听见“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那女孩跳了!还是前空翻!

我们迅速起身,在她浮起来一刻,接收到她的惊慌,那神情极像溺水,木兰冲上前要扶她,却因水太浅而滑跤,下一刻跳水女孩已自己站起来了,她有些错愕,如梦初醒,却又像醉了一样搞不清楚状况,湿淋淋地走上岸时,我抱住她,她哭了,哭得那么莫名所以那么不知所措,我为她拭泪,木兰过来搂住她的颈项,几个女孩也围了过来,“可喻,妳做到了!”、“可喻超厉害!”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女孩的名字。

登山口分离前,可喻坐到我身旁:“崇凤,那时候我为什么会哭?”我告诉她:“妳通过了一道门,眼泪出来为妳欢庆。”换我问她:“那么怕,为什么还前空翻?”“我跳舞常练啊!”她对我眨眨眼。

自那之后,我就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前空翻。

人生第一次裸泳之前,我不知道衣服可以脱下来

人生第一次裸泳,在花莲的砂卡礑溪里。

那时天快黑了,玩水的人已尽数回家,只剩下我和月。月游着游着,突然灵光一闪,兴奋地问我:“唉,我们来裸泳好不好?”

我错愕不解。呃,好端端的,干么要裸泳?月等不到我回应,自顾自在水中脱掉泳衣,手上就这么抓着黑色比基尼继续划水,伴随着她欢快激动的高呼:“喔喔,好舒服、好舒服喔!”

她的快乐是那么真切,好像剥除一层衣服真得以永生一样。那样的快活鼓动了我,半信半疑也在水中笨手笨脚地将自己身上的衣物撤下,临暗无人的溪谷中,不知为何仍怀有巨大的不安,环顾四方,真的没有人看见吗?

唯独月卸下防备的快乐深刻地照耀着我,如同皎洁的月光,相信她,相信这时刻会带来崭新的可能。

换我也把衣物抓在手里了,裸身划水一刻,不知为何体内涌现一股奇异的喜悦,那么新颖、那么陌生,我把衣物大力丢向岸边,但衣物没能顺利抵达落在水上,我哈哈大笑,奋力划向它,感觉身体如水一般流动,毫无遮掩的快感电一般冲击着自己。

我抓到漂流的衣物了,站起身,水流哗啦啦地落下,赤裸的身体滴着水,被暗沉的山谷包裹,终于明白月说的“舒服”是什么── 我就是我,生而如此。

在那之前,我不知道衣服可以脱下来、不知道可以一丝不挂地被水温柔包覆、不知道可以如实把自己交还给这片大地、不知道可以光洁地只剩下呼吸如在子宫里舞动生命⋯⋯

只知道社会的谆谆告诫:人要衣装、要有羞耻心,于是把自己重重叠叠贴上标签与印记,身体的存在如此隐晦,只要揭示,就会陷入“不知检点”、“成何体统”的自我怀疑中。

那一年,我二十一岁。

山林教会了我“性”、“生命”还有“认识自己”

十五年后,我和夥伴木兰坐在南湖溪畔,面朝一群少女,开口邀约裸泳,面对她们的又惊又惧,我完全理解:“别担心,这不过是个邀约,妳们可以自己决定⋯⋯”话还没说完,木兰已(迫不及待)解掉上衣和胸衣,在女孩们的惊呼声中,稳静又自信地将头发撩起固定。

她是那么自在,旁若无人,以至于有一股强大而恍惚的美笼罩着她:无论我们生得如何,都值得骄傲。

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开始动作⋯⋯后来的后来,一群裸着身子的少女们泡在冰冷的溪水中,手拉着手围圈,一边尖叫一边欢笑,似乎还唱着听不清楚的调子。

我坐在大石上,着迷地看着她们,风吹过肌肤,寒毛也跟着她们欢唱。那不知名的喜悦再度涌现,撤除的不只是衣服,还有更多无以名状的事物。

落叶如雪,顺着风的线条旋转、飘落,黄色、红色、黄红相间的,将碧绿色的溪水点缀得缤纷,哗啦啦啦,时光一去不回头,女孩们在水中央畅快大笑,绽开的笑靥如花── 人就是自然。设若我们对身体能无所评价,也许我们就能重新看待自然,如同看待我们自身。

但仍有女孩觉得恶心,无法接受。还有一个女孩因此穿戴更多,将帽子和刷毛衣全都套在自己身上,重重包裹才感到心安。

我捡了一个扁平的圆石,在上头画了一双翅膀:“送妳。”她冷漠的眼瞬间有了温度,身体蓦地放软,将石头收进了口袋里,什么也没说。

我是如此着迷于“人”,这复杂、矛盾、聪颖又多情的生物。

“我们去那块石头上晒太阳。”某女孩一喊,少女们纷纷从水中起身,在溪谷间的大石上跳来跳去,自在游走像一只只美丽的动物,她们徜徉其间,星星一样照亮了我,“人类真美!”听见底心赞叹,我告诉自己,要深深记住这个画面。

这片山林带给我的触动和启发是那么丰盛,除了自然的魅力、原始的引力,包含环境教育和生命教育,甚至还有性教育──这长年缺席,始终隐晦不明的生命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