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与海,是孕育、是疗愈、是抚平伤痕。

这是两名女子写给自己与山海的情书,回头去看,我们都曾在各个阶段因为外部的声音与批判,而选择成为自己不喜欢的模样。但你的人格与气质,为什么要交由他人之手,去判断你合适什么。为什么气质要分性别与能量,为什么“强”就应该是坚毅,不能是温婉,为什么短发就是帅,而长发就是美?

母鹿只是不知道自己是母的而已。那昂扬向上硬邦邦的鹿角掉下来一刻,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摸摸自己的头顶,什么东西柔软下垂,任其滋长?

三十七岁这一年,我蓄起了长发──自小到大从未做过这件事,无人知晓下这个决定有多困难,浴室里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感到微微的紧张和兴奋。

你的性别气质、你的发长,不该由他人来决定

小时候,我常在房间盯着镜中的自己,烦恼头发怎么又短又翘,我也想像别的女生一样有长长细细的头发⋯⋯风吹过就飘起来,好好看。可是我无法忍受弯来翘去的发尾,不整齐的头发叫人心烦意乱,只好委曲求全留短发,偷偷羡慕着其他长发飘逸的女孩。

于是拿一条红色长丝巾绑在额上,放长长的丝巾下来,幻想自己是个长发女孩,在房间里跳舞。

跳累了,停下来看镜中绑着红丝巾的自己,觉得长发真美,聪明的我总不忘提醒自己轻巧跳过那一秒钟的失落──我的长发不是真的。

童年过了以后,我便忘记长发的梦想,忘记确实轻松多了。中学时代,班上一票女孩流行剪男生头,我将自己乔装成大剌剌的小男生,要潇洒帅气还不容易?这模仿一点不难,直到十七、八岁书包一甩飞车便往西子湾的年纪,更是如鱼得水。

“她很帅!”这话成了一种神气的正字标记。下巴一抬,柔情傲骨,不可一世。

每两个月我会走进一次理发店,不染不烫也不做造型,“剪短!”这么跟理发师说。“多短?”他会问。“愈短愈好。”我说。

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任其落下,到底为什么能这么爽快剪去多余的,我从不多想。与理发师的沟通永远在长度,他认为剪到这样就可以了,我却总觉得不够短。“妳干脆理平头好了……”他说。“也可以!”我大笑。

看着镜中犀利明快的自己,我很满意。

大学时,我们相遇,妳及肩的大波浪长发柔媚生姿,我简单俐落的短发英气勃勃。大四那年我从美国打工渡假归来,异地未剪的头发一不小心留过了肩,“崇凤就算长头发也不像女生⋯⋯倒像个印第安人。”朋友说。

“妳怎么变成这样?”妳看着我失笑。不啰嗦,回台湾三天,就去把头发剪了。如众人所说,崇凤适合短发,我深信不疑。

我的母亲一生短发,精明干练。而我未曾细想自己可以是什么样子,不自觉绕着外在价值公转,这么转着转着,转过了青少年转过了青春,毫不怀疑,单人旅行短发是绝佳的保护色,登山健行尤其方便,我甚少见过哪位女向导,温婉可人长发及腰。


图片|Photo by Jake Melara on Unsplash

你是否,也未曾细想自己可以是什么样子?

山野场域中,女向导一直是稀有动物。大家习惯了,我也习惯了,未曾去探究为什么。

大学时期登山社唯一的一位女向导叫珊,珊很强,自然而然成为众学弟妹仰慕敬畏的对象。

珊疼我,教导我关于山野技能和身体训练的一切,然而令我印象深刻的,却是某次她送消夜时短暂交会的目光间,眼底无言的柔情闪烁,稍闪即逝。

我从不多说,珊的柔情是个祕密,她的强却众所皆知。

那时社上盛传这么一句话:“珊真的很强,比许多男向导都厉害。”我偏头想:“强”是什么?不自觉向她望去──珊很酷,短发、裤装、说话精练无赘字,统筹能力和山野技术没话说,胆识过人,开了一支又一支高山溯登长程勘查的队伍⋯⋯

为了让自己能追上她,我认真效仿,最后深知自己无法成为她那个样子,直到毕业,我都没有晋升。

我花了比想像中更长的时间,才明白我可以不用像珊一样,也不需要像任何其他的学长。漫长的登山社四年,我中性的外型都冀求自己如他们一般强大,然而我却没有自觉:无论我外表如何男性化,我都无法强大──因为那不是我。

要识破自己男孩子气的源头,并不容易。

多年的山野经验,我始终看不清山里清晰的女性面容⋯⋯可爱的女孩多是被照顾的角色;能照顾他者的女向导,清一色偏向中性,两脚打开、双手插口袋时自有一股气势,于是乎,我一直以为女向导该是如此。

努力训练自己,至终却遗忘与抛弃了自己,偶有怔忡“我在哪里?”、“我在干么?”摇摇头,继续催眠自己:应该要这样、可以像那样。

一个秋日,在异地的山里,一阵风来,落叶纷飞,刹那间天地万紫千红,仰头我看见每一片阳光下旋转的叶子,在落叶飞舞的山里奔跑,随后一片片捡起、细看⋯⋯红的、黄的、红黄相间的、黄绿相间的⋯⋯咦,没有一片叶子是一样的!

怎么可能,不是差不多吗?我趴坐在地上,一片一片端详,真的,没有一片叶子一样。

其转色的部位、渐层的色泽、干度以及形状,各有千秋……我就这么被落叶鼓舞了,如果怎么样都可以,如果我是一片叶子,会是什么颜色?将以什么姿态落下?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才能在山上自在作一个女生。甚或是,以女生为荣。

不知不觉,我的外型改变了,气质也是。收起了犀利和强悍,才发现我的柔软。而我喜欢我的柔软。

“妳怎么能这么细腻地觉察?”偶尔听闻夥伴如此叹道。

“是吗?”我抬头,眉头一挑──我也是现在才知道呢。

延伸阅读:活出自己的样貌,当个女强人也没什么不好

大部分的女强人,都长得很像?

那一年,朋友阿飞请我带孩子上雪山。阿飞是个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外型看来有些“漂撇”的中长发男子,似乎没什么能羁绊他。

山里的第一个夜晚,阿飞在山庄厨房与一位老大哥闲聊,老大哥嘴上溜着许多饶口的山名,穆特勒布巴沙拉云布秀兰或素密达⋯⋯唬得阿飞一愣一愣的,老大哥陡地停下来,问阿飞:“你就是队伍的向导吧?”

此时好巧不巧,我一脚踏入厨房,阿飞顺势指向我:“喔不,她才是向导!”

我永远不会忘记那老大哥看我的眼神。错愕、怀疑,甚且,带点睥睨。

他没说话,我读到他眼底的问号:“怎么可能?”相较于阿飞,一百五十七公分的我看来如此平凡矮小,而且毫无气势。

嗯,向导不能个子娇小,温柔细腻吗?

“我是向导。”我笑看着他。

老大哥看看阿飞、又看看我,看来看去没有个头绪。

“是啊!就是她,她是向导!”阿飞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搞不懂哪里出了问题。老大哥依旧一脸狐疑,他想是不是哪里弄错了⋯⋯

时至今,我依旧记得那老大哥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忘不掉。那当下五味杂陈,一点荒谬、一点气愤,或许还有屈辱,然而我很清楚,老大哥不过是一位代表,代表社会大众看待女性的标准与价值。

自小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成长,不自觉朝那个方向前进。人们从不明说,但一致的想法深埋意识底层,于是乎,大部分的女强人,都长得很像。

那赞扬的话是这样子说的:“而且,她一点都不输给男人!”而今我重新思考这奇怪的赞美,只要不输给男人,足以齐头并进甚且比男人更出色,必然被欣赏、被肯定──这状况,在山野间尤其明显。

我们的世界,竟因此失去其他可能。而那是我、我主动依附并朝单一标准的世界看齐,导致更多人一起失明。

于是老大哥的失明,我要负责任。

回头,把那些不属于我的都还回去,这让自己显得轻省许多,我的女性特质也鲜明起来:敏感的情绪雷达、重细节的周全、高度的同理心、和温柔绵长之力。这正是多数男性夥伴所需要的,正因此我们一起合作,阴阳合璧,才是自然。

这是一条孤独坎坷的道路,当人们称颂仰望女向导厉害的同时,我会直视背后那股幽深的空洞⋯⋯是,我的体力不是最好的、山野技能尚有许多不足之处,然而这无妨那股劲道的开展:坚定、柔韧,如月光照耀大地,我未曾怀疑。

为此一次又一次与夥伴携手引领人们入山,看他们在山野间遇见新的自己,挣扎、碰撞、觉察与蜕变。我多么着迷于见证野地生活一点一点改变了人,因为我也是,这样被更新的。

“妳是向导?”老大哥睨眼看我,将我从头到脚扫描一次。

“是,我是。”我抬头。

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得一起为共有的新世界铺路。女向导要多,山才会美啊。

延伸阅读:《月薪娇妻》的女力启示:家庭主妇或全拿女强人,该是女人的选择

谁都无需为了谁,成为一个“好”女人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爱我是个女人,爱自己能成为一个女向导。

我不仅是一个女人,我还是一个女儿、一个妻子、一个媳妇。

自小父亲母亲严格控管我的活动范围,女孩子家不可以随便到处乱跑,我背离了他们;婚后与夫婿携手返乡耕种,却三天两头就不在家,面对留在客庄守着老家守着田的丈夫,我不免内疚。

而不知何时,台北的婆家成为我的休息站,公公婆婆时常见我背着大背包来去如风,我不及细想他们如何看待这失控的长媳,我不敢想。

时常,我难以自处,我该符合谁的期待?做好哪些本分?守住哪些形象?

我习惯负重,却有一种重量我背不起,自小到大只要顺随底心渴望出走,就可能负上“自私”的罪名,每每背着大背包转身走出家门一刻,总觉肩头沉重、无力起飞;总觉自己不是懂事的孩子,却又无法因此罢手,温顺地待在家里。

人们赞扬这女子逐梦踏实,光鲜亮丽的幕后,“凤凤,跑够了吧?结婚了就该定下来,别再到处乱跑了。”我的母亲这么苦口婆心与我说,她盼着孙子。

山始终在那里,什么也不说。

野地从不诉说道理,只是静静存在,任我从其中翻寻奥祕。一颗在松针上忍住不滑落的露珠带给我希望;一片毫不犹豫坠落的叶子赐给我勇气;千变万化的天空要我从深深的井底爬上来;蜘蛛结出浩大精巧的织网告诉我世界的深邃;一只树上摔跤又坐起来的猴子逗得我哈哈大笑⋯⋯

野地精彩,我时有语塞,背负着任性、贪玩、自私自利、自以为是的代价来到山里,要寻找什么?我是不是一个好女儿、好妻子、好媳妇?我是不是一个好女人?

“好”这个字拆开,正是“女”、“子”,那么无须辩证,我就是了。

但我不想当一个好女人,我不要。这一生,为了要“好”、要“强”,已经牺牲那么多,只为一个标准形象。然而,我真的知道自己是谁吗?

我不知道啊!

林间散步时我仰望几棵玉山圆柏,看他们的枝干在风里起舞,即便纠结,也高耸伸向天际。爬到一根大倒木上呆坐,被这虽死犹荣的中空和伟岸完全折服,只是静静在森林里漫步,就找回信心。

一股巨大而古老的安定之力扎进身体里,似乎再难的人生课题都能在老圆柏的生存智慧中迎刃而解,偶尔,我会在那样浩瀚的安静里,怔怔落下泪来。

接受自己就是这么纤细善感,我看向圆柏,是他们认出了这样的我。

山时时刻刻提醒着,无须轻易随外界起舞。自然界中上万种生物群相,没有一种是多余的、麻烦的、不应该存在的。

所以,只要再一个转身就好。在背着大背包转身出家门那一刻,记得,再一个转身,说谢谢。

那些妥协那些无可奈何、那些等待那些提心吊胆、那些碎嘴那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其实也是不停跌跌撞撞地练习着,支持。

终究是放手了,我才得以展翅飞翔,成为刘崇凤。

而我,也终究是放手了,关于“强”、以及“好”,这才悠悠想起幼年的愿望,是留一头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