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会被取代的吗?洗车业是门槛很低的行业。”敷米浆从作家变成洗车工,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思考,自己的职业会不会被取代⋯⋯没想到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要离职之前给敷米浆好好上了一课。

从作家变成洗车工,身分的转换让我多年来不断迷惑纠结。

终于我从小饼身上学到,所有的身分不过是一个角色,尽力扮演,便没有人能看轻我们。

小饼第二次离职之后回来找我聊天,告诉我他不想成为自己讨厌的那种大人。是哪种大人呢?我没有开口问,倒是自己在心里琢磨了起来。

会不会是像我这样的大人,还是不像我这样的大人?

小饼不是第一次离开店里了。第一次离开,因为觉得工作找不到方向,对于未来很确定目标的这个孩子,始终朝着当导游或者领队这个方向努力。

到我这里来的确只是打工,也是唯一的、每天五点就提早下班去夜间部上课的同事。第一次离开之前,小饼是一个很有性格的孩子。

他报到后第一年过年前的尾牙,他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个拒绝参加的员工。我并没有因此生气,而是觑了没有其他人的空档,独自问他不想参加的原因。

“以前在加油站打工,觉得尾牙这种事情很烦,不想参加。”小饼很简单地说了理由,我明白事情可能更复杂一些,但也只是跟他分析尾牙的目的在于一整年的辛苦之后,同事之间维系感情,并且让身为老板的我好好犒赏一下辛苦的同事们。好说歹说之后,总算还是参加了。

没多久之后,他离职了,我一如往常大概询问了一下原因,没有挽留。店长跟我说,小饼去麦当劳打工。“很棒啊,听说都可以吃免费的汉堡。”我说。但小饼后来跟我说,其实没有免费的汉堡可以吃,还是要花钱的。

这孩子从高中就开始半工半读,说起来惭愧,比求学时代的我辛苦多了。有目标的他,洗车工不过只是人生旅途中某个挣得生活费的站牌,一旦过站了想必头也不回地挥手离开。

然而过了没多久,顶多两三个月,店长一早看着我,有点犹豫又有点兴奋地问我,小饼想要回来工作,征求我的同意。“当然可以啊,为什么不行?”我说,“但是他不是在麦当劳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这里应该比较辛苦吧?”

“我也不知道,等他回来再问他吧。”

后来小饼说,相较于洗车工,麦当劳的工作确实体力负荷上没有那么强,工作内容也可以学习到不少时间管理,但是有一个重点他无法习惯。“同事之间很表面,工作起来很僵硬,找不到在这边工作那种同甘共苦的感觉。”他说。

“你白痴吗?”我笑了,“那是因为这边苦啊。”好好的麦当劳吹冷气不做,跑来当蓝领劳工?真是傻了还是太浪漫?

小饼说,蓝色很漂亮,没有什么不好。

我说也对,你就当作我们是白领,只是流汗多了,领子颜色深了,看起来像蓝色,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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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如果再让你选择一次,你还会开洗车场吗?”他问我。

我看了看这间陪了我十年的店,有些地方都因为潮湿年久,稍嫌破旧,笑了笑:“我应该跟你说,打死也不要。但是事实上,我觉得当洗车工很好。”

我想,小饼大概就是喜欢这种大家聚在一起辛苦的感觉吧。我也喜欢。


图片|《洗车人家》,摄影|赖小路

后来报到了一个新同仁,年纪大我一岁,在旁边的科技园区工作了十五年,前阵子被资遣,所以找到我们这个工作。报到第一天,我看着一脸斯文戴着眼镜的他,有点试探性地问他:“我们这个工作很辛苦,体力负荷很大,你确定可以吗?”

“没问题,我以前在产线担任班长,很多辛苦的状况我都尝试过,老板相信我,我觉得我可以的。”他坚毅的表情让我觉得很感动。没想到第一天上班,这个新同伴就气呼呼地进来休息室跟我说,他觉得店长太过分了。

“我就在旁边蹲着洗轮圈,他要喷去柏油的药水也不先说,一阵风过来,直接扑到我的脸上,那个药水有毒的,而且很呛,我现在鼻子眼睛都超难受,我觉得他太不尊重人了!”

随后走进来的小饼对我耸肩,表示一筹莫展。我代替店长跟他道歉,并且告诉他,我们这个工作经常会遇到这种状况,而施工的时候有任何问题,都需要当下沟通,我相信店长不是故意的。气呼呼的他听不下去,但还是接受了我的道歉。

那一天店里的气氛很干,即便洗车场里到处都是水,也阻止不了这种干。

店长那边我完全没有过问,因为这种状况,身为洗车工的我们天天都遇到,有时候走过洗车区,同事刚好冲车,照头照脸水就喷过来,经常我们头别过去,双手在脸上随便抹一把,事情继续做。

对于我们来说,生活也许很多可以追求的,但工作的时候没有那么多讲究,坐在办公室的人有他们辛苦的地方,而劳力工作的我们,也有我们要习惯的地方。

小饼私下告诉我,新同事对店长很不满,非常不满。总是会说起自己过去在大公司当班长,下面管了很多员工,不像店长那样处理事情。小饼说,听起来很厉害,想深入聊聊跟他学习,听了半天却又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

“老板,会不会是我年纪不到,阅历不够所以才无法理解?”小饼问我。

“不尽然,应该说每种工作的细节不同吧。”我说。

最后这位新同事,一个月不到的时间,精准一点说,半个月都不到的时间就跟我提离职。而我也非常乐意但不能表现出来地同意了他的请求。

这个我连名字都来不及记下的新同仁离开后,小饼语重心长地跟我说,老板,当作业员真的很惨,做了十几年,公司订单有问题就第一时间被裁掉,而且还被强迫签下自愿离职书。我摇摇头,至少这几年他的薪资还算不错,放假也够多,应该有一笔小积蓄。

“但是到他那个年纪失业,工作应该超难找的吧?不然也不会找到我们这里来。想起来都觉得可怕。”小饼说。

找到我们这里来?是啊。一般人怎么可能会找到我们这里来呢?作业员的工作本来也是这个社会很重要的一个拼图,只是对于大公司来说,这个拼图是随时可以被取代的,而且你年资高,薪资高,把你赶走了,找年轻的进来更省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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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的无限循环,双手一摊,没有人能找到解决的方法。

“唯一的方法就是,让自己有一技之长,或者有无法被取代的能力与价值。”我说:“年轻人,一定要记得这件事,让自己无可取代,记住了。”

我是会被取代的吗?洗车业是门槛很低的行业,基本上只要能把车子洗干净,在最低限度要求就满足了。路上没有两条街就有一间洗车场,那么谁是不可取代的呢?我跟小饼说完之后,自己也心虚了。

但由于洗车场无限循环的重复以及忙碌,我很快就忘了思考取代与否的问题,一直到小饼大学要毕业了,跟我提离职,准备好好念书考导游证照的时候,我才又想起“取代”这件事。

这次换成我问小饼了。你觉得,老板开的这间店,是不能被取代的吗?尤其现在新的洗车场那么多,各种噱头都有。小饼嘟起有点胖胖的脸,笑着对我说:“对于信任我们的客人来说,我们当然是不可取代的。

我觉得更重要的是,老板你这种奇怪的做事方式才是真的不能取代。

没有一个洗车场老板像你一样一下子要周休二日,一下子要我们跟你谈薪水,一下子规定二二八一定要放假,元旦当天也要让大家睡晚一点。我同学也在洗车场工作,他超羡慕我们的,只是我们太远了,不然他就来面试了。”

小饼笑着跟我说,我用袖子把额头的汗水擦掉,也笑了。

“考试好好准备,之后要当王牌导游,怎么样也比当我们这种蓝领劳工好多了。”我开玩笑说,“到时候希望饼哥有机会可以提拔我们。”

“老板,不要一直说自己是蓝领劳工啦,我们是技术很好的店,是客人来拜托我们把他们的爱车处理好。事实上我们是体力比较辛苦的高技术人员,或者说身体比较强壮的技术人员,哈哈哈哈哈。”

我跟着笑,但心里却大大地、用力地点头。

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在要离职之前给我这个老板好好上了一课。

我们只是汗水比较多的白领,只有不看轻自己,才能在这个齿轮上好好运转。

而这么多年,因为从作家变成洗车工的身分转换,让我不断地在这上头迷惑打转,最终发现,所有的身分不过就是一个角色。角色也许不容易换,但如果努力扮演,没有人能看轻我们,除了我们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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