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人生有充满干劲的时候,那自然也有低落的时候。找不到方向的话,就顺其自然,让自己好好休息,会有那么一刻让你想继续走。

为什么纵容自己随心所欲,也会无以为继?为什么不加选择的生活,会处处有一种“模糊的不适感”?

说到底,舒适、满足、美好的日常,通常笼罩着一层理性之美。

我澈底放纵了两个月。

一篇稿也没写,吃了很多肉,没有每天打坐,还毫不节制地投入社交,只要有人叫我吃饭我就去,没人叫我了,就在家呼朋引伴大宴宾客。

手机不离手,随时处理工作,不再为多挤出一点独处的创作时间,而费力地管理一天的节奏。

想游泳了,立马出门,想在咖啡馆坐多久,就坐多久,听人们唠叨种种八卦和故事。直到聊无可聊,一起围坐吧台,沉默枯坐,有一口没一口地啜饮着白水(常常已喝过数杯咖啡)。

什么上午写作,下午运动处理琐事,晚上陪娃,娃睡后阅读的固定节奏;什么无所事事泡咖啡馆不超过半天——诸如此类井然有序的日常,统统抛之于脑后。

一种我已经有点陌生的、丝毫不经过筛选和克制的生活。

想来,放纵的起因,是我陷入一种对大环境莫名其妙的悲观消极和无奈的情绪中。

那些汹涌而来花样百出的负面新闻,持续数周、声势不小、却最终无一人因此获罪,终于不了了之的米兔运动(Me Too,反性侵运动);老公被曝出性侵丑闻,舆论的关注点却是对他太太的嘲讽与幸灾乐祸。

另一边却是很多网民沉浸在一剂又一剂慢性毒药中,打开微信就是一群人兴致勃勃地讨论宫里头哪个女人更厉害,什么样的女人更容易获得皇上宠爱。

号称自己是“女性主义者”的一些大 V(编按:指微博上拥有大量粉丝、经过认证的个人用户),沉浸于分析宫斗剧、职场中和婆媳关系里的各种斗争技巧、获胜装备,还不忘时时观照一下现实,祭出诸如“正室范儿究竟是什么范儿?”此类苦口婆心的人生教诲(看到真的恶心了一下)。

我常常以为我生活在一个假的现代社会。

想起读研究所时,因跟着导师(女性)做了几个关于男女平权及女性主义领域的研究课题,颇有些成果。学院里一位德高望重的学术泰斗(男性),某天在课后专门叫住我,语重心长地说:“别尽研究些没用的东西,到时候给自己的学术道路贴上个什么‘女权’的标签,自毁前途。”

据说名校应该是国之重器,可许多名校中的权威们或许从不这么认为。

我本来有望继续读个博士什么的,可是我抬头看了看前路,觉得着实没什么意思,还不如投身滚滚红尘,至少免去揣着庸俗的里子,却要装出个身在国之重器的面子。

我看着四岁的女儿,遥想再过十几年,她长大后面对的世界,会不会对她的女性角色更友好一点,目前看,丝毫乐观不起来。

我一介升斗小民,人微言轻,想不出如何有助于改善时代的无良之处,又心虚只是打理好一己的生活——这种对个体幸福的追求,会不会像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那样,属于只扫自家门前雪,不顾他人瓦上霜的范畴。

我是学新闻的,明知道个体的情绪常常被媒体的议题设置所左右,竟还自愿跳入其中,以匹夫之勇,操着忧国忧民的心。无望无奈的情绪,消解了好好生活的心劲。


图片|Photo by Cody Black on Unsplash

这两个月放纵的行径,与我习惯的生活方式——素食、因自律产生的节奏感、在社交上的节制、在表达上的克制等——背道而行。

以前会觉得,放纵的样子一定很颓。可恰恰相反,我表现得好 high(亢奋)。

出差时,与合作夥伴正襟危坐,品尝米其林大厨的手艺,以前在这种场合,我会表现出起码的端庄,话语点到为止,绝不多言。

可是那天,我像搭错了线路,迳自高谈阔论,活跃气氛,虽不至丢人现眼,却也引得同事在宴席结束后,对我感慨,你如今好像变得更活泼了!

我盯视他数秒,看不出褒贬。人妄图说对自己有多瞭解,可当浓重的情绪碾压时,理性也会束手就擒。

前几天看〈那个在西雅图偷飞机的年轻人〉也可看出,人的行为终究不能从过惯的生活中全盘推导出来。这就像祝勇对历史的描述:

“历史没有先见之明,也不能选择捷径,在目的未明之前,一切都处于昏昧之中。”

多像在说一个人。

有人说,读史的意义,在于避免重蹈覆辙,这话真是高估了人性。读史的一大作用,大概是当重复过去时,你可以腹诽:“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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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过去,我还没有半点回归原来生活节奏的迹象。

因为不再每日雷打不动地坐着写三小时,于是脑子里不再频频冒出“灵感”,不再时时急迫地奔于电脑前或掏出手机,记下生怕稍纵即逝的语句。

不再每日打坐冥想,意味着和自己有了疏离,失去了恒静而稳定的能量加持。

没有了节奏,没有了节制,没有了自省,没有了空空的寂静,也没有了对许多命题的思索。只剩下动物般无目的的松弛感。

 

第二个月,老友们开始发微信问候:好久没看到你写的东西了,发生了什么?处于动物般松弛中的我,说不出发生了什么,盯着对话方块时忽然冒出了两个字:堆肥。不假思索地发过去。

堆肥是啥?

我去朋友家的农场,看到厨房下水管直接连着堆肥池,残羹剩饭一径排入池中,假以时日,发酵成上好肥料。

在曾经长久的自持里,挤入一些未经预期的放纵时光,于感受世界而言,或许就是在堆肥吧,我用这个理由聊以自慰。

再年轻些时,看不出这般道理,每当突然想放纵一下,想荒废一下,想擅离轨道一下,总是伴随着深深的自责。两个月快过去时,在轻飘飘的放纵的日常里,我渐渐生出了种种“模糊的不适感”——

“上千种微小厌恶的总和,却不是悔恨,而是一种模糊的不适感。”

罗斯丹总结。

这种感觉,像是许多行到中年的人,时常吐露的:“说不上哪里不好,但就是觉得没意思。”

也像许多身陷抑郁的人,表现出的,“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儿”。

大多数,并没到抑郁的地步,却也不处在平静或愉悦的状态中,与身体上的亚健康相对应,是精神上的“模糊的不适感”。

这种感觉,也出现在多年前我的第一次间隔年中,去西藏尼泊尔逛荡了三个月,就间隔不下去了。

想念有秩序的自由,想念劳逸交替的节奏,想念与人对坐采访时那种时而被他人的彻悟刺激得打个激灵的感觉。想念创造的乐趣,而非纯粹看世界的新鲜。

舒国治劝慰年轻人说,当眼前堆积着诸多不情愿,毋宁去千山万水中耗空身心,以生长出一种回归现实的心甘情愿。这种耗空和再生长,其实是在说,去过一种经过选择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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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救我于放纵中回归的,是从前经过选择的生活惯性。

用短暂的两个月随波逐流地生活,大概属于中年人的试错。无须去千山万水,只是偶尔停一下,就会迎回那种心甘情愿。

三天前,毫无预兆地,早上醒来,我强烈地想要坐回书桌前,想要回到那种看似自虐的自律之中。想要在一上午的奋笔疾书后,出去活动一下僵直的身体,然后吃下一大盘蔬菜坚果沙拉。

窗外薄云摇摇,苗青雀静,书桌前所见的几株玉兰树,叶子被雨水洗刷后,在阳光下泛着薄光。

晚上散步回来,家门前一排行道树发散着幽幽的晚香,又不知是什么香,总之配合着天上的明月,很有一种与世远隔、独享清幽的味道。

是我熟悉的味道。

我更加笃定,一个人,须得有个与世相对的支点,犹如“撬动地球的那根杠杆”,有人选择宗教,有人选了哲学,有人选了现实的理想,有人选了眼前暖呼呼的那碗汤。

支点是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支点。

人的需求有多复杂?我曾以为很容易厘清,如今看来却是杂芜不堪,充满偶然,欢闹久了就想出世隐逸一下,避世久了又想念繁华,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了支点,众多纷乱的需求好歹有个方向。

而引发我放纵的——一介小民如何与时代的无良相处——这个命题,仍萦绕于心,也在昨天看到一段大和尚的开示:

“于暗夜中为作光明,于失道者示其正路,于病苦者为作良医,于贫穷者令得伏藏。”

你该看到的,总会在你正需要时出现——我相信冥冥中有这种仁慈。

看不到方向,就自己成为方向,看不到光明,就自己成为光明,这不是狂妄,而是担当。哪怕只是一灯如豆,至少也能给小蚁照个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