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自己”有两种,一种是活成自己的样子,另一种是活出真实的自己——你是哪一种?
刚过去的三十五岁生日,我做了一次澈底的断舍离,这回终于把衣物成功缩减在十套之内(大理春夏秋三季的衣物几乎一样)。只留下最喜欢的,穿戴最频繁的,品质最上乘的衣裙。
一边筛选舍弃,一边感叹,还是花了那么多时间和钱,买来许多不需要的东西。
只留下十套,衣帽间里小小一排,一目了然。我得以更清楚,穿戴它们的我,是否是我喜欢的自己。未来再购进衣物,也会有更清晰的选择标准。
有统计说,今天的美国,平均每个家庭拥有大约三十万件物品。
我想,对于很多中国家庭,这个数字也并不夸张。
美国幽默作家威尔.罗杰斯,在二十世纪二三○年代就发现:“太多人花费他们尚未挣到的钱,购买他们不需要的东西,只是为了给他们并不喜欢的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这一现象在今天来看,有过之无不及。
开始走上以舍弃、不做、减法为关键字的道路,背后是找到了稳稳的航向,和值得灌注心意的生活,这姑且算作阶段性看清了自己、做了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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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我们见到“做自己”这几个字的频率十分高,我时常会想,这种对于“做自己”的执着追求,是否是我们八○后一代的矫枉过正。
我们这一代,少有从小是按照兴趣选的专业方向,高中时学艺术的学生,大多被看作不会念书才走这条路的。这样的教育结果是,教出来的学生,大都没有一项突出的长处。
这是我们这一代的“先天不足”。
毕业工作,又在现实的压力下一路谋生存、谋好生活、谋一官半职、谋财务自由,人近中年,或已经实现了物质生活的理想,或依然没有足够的物质安全感,才想起来,脱离了某个平台,某个人设,半生过去,竟没有一项能与世相对的长处。
即便此时觉醒,想要从头开始,谋一条由衷喜欢的路,成本也十分高了。
一部分人奋力去寻找与尝试,目之所及,一蹴而就的幸运儿少而又少。大多是反覆试错,花掉大把光阴去开始一件起初兴致勃勃、逐渐意兴阑珊、终至索然无味的事。
更多人,安于虽不喜欢却也算舒适的现实,做出一种兢兢业业过日子的假象。这便是我这代许多人的今日现状,大多数在二十几岁已经活完了一生。
王小波伤感地写道:
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
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
后来我才知道,生活就是个缓慢受锤的过程,人一天天老下去,奢望也一天天消失,最后变得像挨了锤的牛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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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做自己”是这奢望里从前以为最容易、后来发现顶难的一项。
许多人陷在“不知何事是自己最爱”的困境里,只好在不爱的事情、不爱的工作间飘荡。也有一些,本意是为了做自己,弄到最后,倒成了什么也不做。前一种,在大城市多见;后一种,来大理后常见。
依我看,做自己的过程,包含三个层面:想做自己,见到自己,能做自己。
想做自己,在我们这一代身上,几乎是时代性的突出诉求。若你要问,竟还有人不想做自己吗?
嗯,去看看我们的父辈一代,生长于物质匮乏和阶级斗争的环境下,他们的时代诉求是安全与富足。当子女的总想劝他们做自己,可后来明白他们从没有过自己。
少年时要体谅父母,尽力帮衬家里;青年时为集体;中老年后为孩子,为孙子。落落一生,“自己”如浮云飘过,风吹而逝。
想做自己,之后呢?
得见到自己!听上去有什么难的?
其实这真是旷古难题,古希腊要将“认识你自己”刻在神殿上。中西哲学研究几千年,不过围绕一个谜题“我是谁?”我们大多数,在“见到自己”这个阶段便几乎费尽一生时光。
见自己和做自己有什么不同?有人总结:
“这世上,有人做了自己,却未必见自己,有人见了自己,却未必做得了自己。这是人生的尴尬。见了自己而做不了自己,是福气不够;做了自己却见不到自己,是机缘不到。”
若没有见自己,那所谓的做自己,不过海市蜃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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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依赖自然,有人更喜欢在人群中的归属感,这都无可厚非。只是如今有一种倾向,只强调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而忽视人也是由动物而来。
一次和一位朋友吃饭,席中她说了一句:“多少人夜里十二点后还在熬自由,说是做自己,却不知违背自然规律,将自己独立放置一边的做自己,怎么可能实现?”
想想实在是有道理。
我们祖先信仰“天人合一”,用多少经籍告诫后代,要清楚自己是立于天地之间,来自自然,被万物滋养,我们的做自己,不可能独立于天地万物之外去实现。
今天多有人以“做自己”为目标,却只做让自己感官舒服的事,从不忍耐熬煎,一路“潇洒”,直到最后丧失了在现实世界的选择能力。以致人生规划师古典老师要捶胸顿足地感叹:“我最怕听到年轻人说要‘做自己’!”
这其中的尴尬,或许正如尼采的总结:
“人生最艰难的时候不是没有人懂你,而是你不懂你自己。”
何时才算懂自己,尼采说:
人的精神有三个阶段:
骆驼,忍辱负重,一切听从别人的建议;狮子,开始说“我要”;婴儿,“我是”的状态,活在当下,享受当下。
见到自己,懂得自己,是摆脱了他人的期待,超越了外界为你创造出的欲望之后,终于敢直面本性的那一刻。
你是谁?去掉职业标签,去掉世间角色,去掉种种拥有的物品后,你是谁?当时被问到这个问题,我整整想了一天。
做自己,是当今时代尤其不易实现的一种状态。
我们接触到的大部分物品和资讯,都以贩卖焦虑为手段,以致我们时常面对新的诱惑,新的物欲,新的目标,新的人设,新的生活方式,甚至新的修行方法。
穿过层层迷雾之后去做自己,太难了。
就我自己的经验来看,做自己最大的陷阱,莫过于“活成你想成为的样子”。这有别于“活出真实的自己”。
犹如克里希那穆提所说:
“我必须知晓我自己,不是我思想上想要变成的样子,而是真实的我自己。”
两者的区别细微。
活成你想成为的样子,路径是:
我想要(目标导向)——去做——获得(现在以为的)理想的生活。
活出真实的自己,路径是:
我是谁(存在导向)——去做——成为独一无二的我自己。
你看,都是去做,因为出发点不同,导致的结果也不同。“活成你想成为的样子”最大的风险在于,“我极其努力爬上了山头,才发现爬错了山头。”
目标导向的人生,关键在于设立目标,权衡利弊,过程监控,结果覆盘。这种人生,可控,可计画,但是脆弱,也少有惊喜。
存在导向的人生,重点在于向内觉知、省察、探索,接纳自我,在激发潜能中创造。这种人生,不断试错,折腾,但是坚韧,常有超出他人期待的结果。
现实中看,这两种导向的人生似乎没有好坏之分,短期内,目标导向的人生,更可能获得大众眼里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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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就我们珍贵的生命历程来看,忽视生命本身携带的意志和巨大能量,不能不说是莫大的遗憾。
可悲的是,我们的时代,压倒性的资讯环境是在为你创造“想成为的样子”,并拚命设置障碍,阻碍你认清“真实的自己”。
拥有成了一件值得炫耀的事,而导致我们忽略了一个事实——所拥有的事物对自身也是一种占有。
“拥有”是看清自己的过程。没拥有过,没体验过,又何谈喜欢或不喜欢。但拥有不是目的,“舍弃”,才是做自己的必经之路。
八○后人偶制作人胡晏荧曾有过一年换五份工作、干一行恨一行的经历,这种集中试错的行为,其实是一种在职业道路上的逐项舍弃。她舍弃一份份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最终接近那条隐于迷雾丛林中的、最适合自己的小径。
日本茶圣千利休,有这样的名言流传下来:“所谓茶之汤,仅仅是烧水、泡茶、喝茶而已。”
“仅仅”的意思,实际上是“全心全意”。将不必要的东西全部舍弃,留下的,才是值得你灌注心意的部分。
唯有灌注心意,使自身与物品、与世界、与天地完成深刻的联结,最终成为一个能在稳定的坐标轴中获取持续能量的自己。
那种安定、满足、别无所求的平静感受,当你尝过,就明白一切舍弃都值得。
事实上,从来就没有一个完成的、不变的自己。在每一桩灌注了全部心意的事情上,我们得以塑造自己,成为自己。
所谓做自己,不过就是这样一种简单轻便的过程。只要你想,其实人人都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