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丈夫离开之后,她选择继续留在巴黎,虽然总有生活在他方的错觉,但丈夫留下来的猫依然在她身旁,一人一猫彼此豢养⋯⋯

在巴黎养猫的日子──“ 我不在别人的爱情里挥霍,因为我还欠着帐,那些对它或他的思念,我一直按时供养。”

海总是会在清晨六时微拱着背,坐在窗台上静静地盯着蒙马特的街道,和眼下杳远广阔的巴黎。海是我丈夫从小养大的猫,自结婚后成了我的家人,特别在丈夫走了以后,它是我和丈夫仅有的活物联系。

它年纪渐长,故此每次看它的背影都像个佝偻的老人。我总觉得它凝望这个城市的眼神是带着一点缅怀意味的,可惜我并不知道它和丈夫独自走过的巴黎,是不是更加隽永圣洁。

婚后我们搬到了蒙马特,这个近一百年才被纳入巴黎市区的第十八区。这里不同市中心,没有以财富和文明辗压出来的一股艰深优雅,也没有塞纳河千百年来流转的缱绻波光,有的只是蜿蜒小道和无数个古今画家不得志的叹息。

海总是凝望窗外这些街道,好像很想出去。可是我不能开窗,这里是位于七楼的公寓,若打开窗引它好奇一跃,它是要死的。

身为掠夺它自由和野性的饲主,每当我怀着歉意给它好多零食,它会回头默默地看一眼嗅一下,垂一下头,再张嘴吞食。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它与我丈夫之间的一种仪式,还是它在悼念自己对欲望的屈服。

我为此感到抱歉又异常满足,锲而不舍地用色香味俱全的食物来吸引它的注意,哪怕对它而言这又是一次失去自由的代价。

我总是后悔丈夫没把海也带走,他灵魂和肉体都离我远去寻觅自由,却留下了年迈、敏感却优雅的海,过去的回忆都死了,海却仍然带着他活着的习惯,叫我夹陷在过去和现实之间的隙缝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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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之所以叫海,是因为丈夫喜爱看海明威的书。

我那法国丈夫叫它做 He,来自 Hemingway 的略写。而我擅自唤它做海,是取中文与英文勉强相似的发音,同时亦因为海有一双如湛蓝汪洋的深邃眼睛。


图片|Photo by Yerlin Matu on Unsplash

海明威流传后世的名言:“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待过巴黎,那么巴黎将永远跟着你,因为巴黎是一席流动的飨宴。 ”以他的描述,那么我和海都足够幸运。

但我后来想,这不对,我和海都没有感到特别幸运。海明威眷恋巴黎,是因为他的人生充满告别和旅程。他从未完整拥有过一个城市,因此才会只看到她的美好。

对我而言巴黎的确是生动的,但不是一场盛宴,在这里你会慢慢变得饥饿,而你得优雅地享受这份生活的饥饿。

丈夫转身离开我和海以后,我自由地拥有整个无边无际的巴黎。 而今天整个城市万里无云,我却最讨厌这种天气,每个人怀里都总有些事物,我却找不到一隅云朵可以抱拥。去博物馆看画,别人都说梵谷的画太乱了,我说不是啊,我明白的。

那是他的心太空了。

每天早上,放下一碟清水和猫粮后,我会告别海然后出门上班。蒙马特是个高地,于是匆忙离家时会被下斜的鹅卵石路绊得慌,缓慢回家时又会怨恨这上斜的石路,但我依然坚持穿小跟高跟鞋上班。

不因生活的困难而去改变自己钟情的打扮,是丈夫教会我关于巴黎人的倔强。

巴黎的地铁站没有时间表,因此你不能准确预计时间,只能早一点到达月台等候,不能迟一点,因为它通常只会早一点,却会迟很多。地铁站的气味是有的,但对久居巴黎又有一只猫的我来说,说不清这种酸骚是不是难以忍受,在我看来大概等于海闹脾气后拒绝尿在沙盆的小瑕疵,可以忽略。

丈夫说过一个城市最古老的痕迹不是建筑是味道,我想是对的,说不定我与梵谷共享同一股生活的酸腥,在这个骚动的巴黎。

上了地铁,刚好碰到有手风琴乐手来车厢演奏。这么多年了我仍然会窘缩地移开视线,丈夫则不同,他常常乐意掏出零钱给那些乐手:“若有人能在生活里分享一刻美好,你应该给他相应的赠礼。”我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慷慨,就像我不能同意他对每个人都有过多的共情能力和爱。

法国人就是有种天生的感性浪漫流在血液里,只需一点葡萄酒的芳香便能叫他们陷入其中,他们管这种叫欣赏艺术与佳肴的修养。

但大概是这么一个迷人又浪漫的丈夫,才会不顾一切也要遗弃我与海,奔向追求新鲜爱情的刺激感吧?我与海都枯燥、懒惰、自傲,我们生来就这样,怎么可能去改变?人生中最大的后悔就是婚后放弃事业,成为一个只会讨好丈夫的妻子,每晚做精致的大餐,抹上香水和口红,去准备令他欢饱的飨宴。

现在海偶尔也会这样对人类撒娇,是不是受我影响了呢?遇到海撒娇的时候我总是受宠若惊,它会故作姿态地在我身边徘徊踱步,摆动的尾巴掀起一片眼花撩乱,毛茸茸的头靠在我大腿厮磨,可怜又可爱得很。

但我还是希望海能做回它自己,它根本不用这样对我,我亦会好好饲养它,这是我的责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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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前路过三一堂附近不为人知的面包店,再度放弃了长长的法棍,因为一个人吃不完,放久了会像丈夫从前的皮肤般僵硬。年龄大了以后我独爱巧克力的可颂,甜得像第一年来巴黎时的日子。

那时我仍会与丈夫写情书,他总共给我写过一百一十首诗。但如今我都不忍去翻看──岁月吸啜过的文字像老人乳房般松弛,哪怕它们都曾经给过对象乳汁般的滋润、富有营养的爱和快感,但当再也没有人抚摸过后便会自动枯萎,曾经有多澎湃,现在便有多干瘪。

朋友说要为我介绍对象,但我自问不是巴黎女人,不会为一杯酒去跟人长相厮守,也不愿意再因为一首诗去爱上一个人。早已讨厌了以色示人,每天在说服自己我的漂亮是要凑得很近才能体会的,而人们却总隔那么远,于是只有海和镜子看穿我的美。

周日我会买很多块小可颂,也会自制一份蘸上榛子酱的可丽饼和起司,带着海,到肖蒙山丘公园野餐。睡在遍地失眠的野花上,海会静静伏在我腿边,与我一同俯瞰整个熟悉的巴黎。

余生的我一直在这城市搜集许多流动的快乐,满城尽是触手可及的浪漫,却好像不再生存在这个城市里。我不断地在街角移动,却没有一个人能把我拴下来,给我一杯解渴的水,给我一个温柔的眼神,给我一个亲吻。

我总感觉生活在他方,但已无力去寻找诗和远方,只有匮乏的此处。唯有海还愿意留在我身旁。

我又再一次解开它颈上系着的绳子想还它自由,但它仍然不走,只是盘旋在我的脚边,不停地喵喵叫,好像对我说:“我都懂,但我们无处可逃。”

我仍然会每天给海清水,给它温柔,给它亲吻,所有我缺乏的,我都奉献予它。我与海都习惯了这样小心翼翼的日子,害怕再被城市的繁华绊倒。

一旦被爱驯服的人,终究无法挥霍。我也不在别人的爱情里挥霍,因为我还欠着帐,那些对它或他的思念,我一直按时供养。

我在巴黎养猫的日子,后来发现,原来也是我被巴黎豢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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