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的生命经验说来总是带点无奈,尤其是在民风未开的蒋政府时代;但阿宝用他的洒脱,分享他交十八个女朋友时的风光,以及其后的生命故事⋯⋯

撰文|喀飞

阿宝——大桥头的飘丿岁月

短发、全套白西装,骑着孔明车,一群“穿裤仔”的“女生”,在延平北路穿梭而过。这场景发生在半世纪前,台北最热闹的大桥头闹市街头。阿宝回顾,“当时我十七岁就和一群同款穿裤的结拜,我们有十三个人,我排行老七。”

当年可没有“小版男装”、“中性服饰”这样适合的成衣,生理女性要穿西装只能订做,他们习惯去当时的西装名店“猴标”量身订做。如此大费周章、不惜花费,关乎这群“穿裤仔”的面子,是某种“兄弟相挺”、“江湖面子”的道理。

不同于现在常见生理男性“兄弟”出场的全身黑西装、开黑头车展现排场气势,当年这群现在被称为、被唤作“穿裤仔”的一群人,却是以全身白的装扮,表达对友人长辈丧礼的厚重礼数。

从小就开始男装打扮

阿宝出生于一九三八年的员林,上有二个哥哥,是女生排行的长女,下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阿宝小时候穿的是哥哥长大留下的男生衣服,“阮老母把我穿成男孩子的样子,穿习惯了。家里做生意又种芭乐,要穿成这样才不会被男人欺负。”

十三岁跟着姑姑到台北,和姑姑一起住在他工作的铁路局(现在的台铁)宿舍,开始在台北生活。做过各种工作,早餐店、豆浆店、在电影公司送片到各地戏院、百货公司⋯⋯拿到薪水就寄回员林老家给父母。

后来也曾经自己做过三年生意,跟果农包山(契作),荔枝、龙眼、芦笋收成了,再交给公司做罐头。

出生到少年时期,历经了日本人发动太平洋战争、日本战败投降离开、国民政府接收、蒋介石政权来到台湾⋯⋯大时代的风雨和当时经济的困顿,全不在他的回忆出现,因为他自己“风光”的一生比大时代故事还精彩。

刚见到阿宝的时候,他穿着短裤,短短的头发,就是一个邻家大叔,或是一位亲切爷爷模样。

作为听故事的人,心里有些疑惑,“你小时候曾因为不像女孩被骂吗?”“家族、邻居、同学会嘲笑或以奇怪眼光看待吗?”

这些问题来不及问,阿宝就像打开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就自动没停止地流出。二○一三年访谈时已经七十五岁,就像许多人家中的老爸爸、老爷爷,话起当年勇的那种、叙述带点抑扬顿挫的霸气,一股脑儿的重现他超过半世纪的风光勇事。作为晚辈,听得津津有味、啧啧称奇,也不想/不好打断他的兴致。


图片|Photo by tanvir hossain on Unsplash

这群一样“穿裤的”,白天工作,晚上就混在一起。常在外面混到夜里两、三点才回到台北车站附近西站阿姑的宿舍,怕被骂,后来就搬出来在三条通租房子住。

他们这群台北挂的,到处玩到处交朋友,一个牵一个,也认识了同样“穿裤的”台中挂、基隆挂、艋舺挂。

在那个近半世纪前、社会还不瞭解同性恋,更谈不上接受的古老年代,“同性恋”、“同志”、“T”这些名词还没有成为当时这群人身分认同的时代,他们已经找到同类相聚,也跨越县市往来互动。用现在的想法来看,这已经形成了“准同志社群”!

这群人见面少不了酒,喝起酒来不啰嗦,常常是整罐整罐地喝,早期是喝竹叶青和高粱酒,后来台湾开始有进口酒了,也喝威士忌。

酒量这么好,现在还喝吗?

“二十年前戒了!有次两个人喝了三罐高粱,喝到烧肝,吐到连胆汁都吐出来。”后来去给员林一位九十岁老医生看,才治疗好。老医生警告,他的医术后辈没人传承,以后如果再有下一次就没得医了。

老医生阅人无数,还丢了一句,“我看你两个月后就又会再喝了。”果然被说中,身体好了过两个月又开始想始喝了。喝了几次之后,老医生的话浮现,想想这样不好,才慢慢戒掉,那时候戒得很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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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义气铁汉柔情

阿宝行走江湖有豪迈之气,五湖四海就讲个义气,人生风景有繁华有萧瑟,起落之间总是不强求的随遇而安。

在意气风发的岁月,少不了江湖张力。人马杂沓的大桥头各路人马汇集,难免也有不长眼的家伙,有次大夥聚集玩拾巴啦(骰子),有人赌到身上没半毛钱了,呛声:“你们是查甫的还是查某?”(你们是男是女?)说完被换帖的拖到巷子里打。

“阮没事是不会去欺负人,但如果侵门踏户,那就太过分。”在外走跳,被环境训练自我保护的强悍,但是铁汉也有柔情,遇到弱者,心肠软的个性又藏不住。

以前常去的吉林路卖水果阿伯就曾笑他,“吼!那个人就是专门骗人的,你还被骗!”阿宝心中自有一把衡量人心的尺,“被他骗也只是骗吃饭钱而已!他就说他三天没吃饭了,我只是烦恼人家没吃饭。”

有次去台南下营玩,有个女人在卖芭乐,他说,剩下的三颗要卖完才能去买米买菜煮给小孩吃。阿宝听到二话不说,丢一千元给他,芭乐也不要了。

一群同行朋友笑他,芭乐没拿还给人家一千元。阿宝说:“三个小孩等着吃饭,你听到不会难过吗?我叫他赶快回去煮饭给小孩吃。”

古早时的交友撇步

二十六岁开始交女朋友,前后曾有十八位。什么?古早不是没有同志社团、没有同志社群也没有网路吗?竟然有十八位女友!

“女友都是去哪里认识的?”

“两个女孩走在一起,我们一群就起哄,来去撞他,撞了如果他不会骂我们,这才交得到。”

听到阿宝说的,让人睁大眼睛吓了一跳。他讲得直率夸张,其实是为了吸引路上女生,骑孔明车故意制造的假车祸。在那个没有社群、没有同志社团的年代,喜欢女生的女生,也只能挖空心思,想出这种“不打不相识”的妙招。

看起来是情场高手的阿宝感叹,“现在的女孩比较没定性,不像我们那时候交的女孩单纯。”

形容自己“很坏”,女生看一个爱一个。不过他“花心”倒也不一定是我们心中想的那样,“十八个女友交往时间没有重叠,后来他们都去结婚了(异性恋婚姻)。只有住恩主公附近那个,等了我四年。四年跑给他追,他找不到我。”

这群从年轻“穿裤的”,从十几岁开始混迹大桥头。经常混夜店,换帖“兄弟”各行各业都有,有人来自延平北路的五金行,有人是知名冰淇淋老板的养女,也有人家里开金纸店。到现在还有“相找”(互相往来)的只有三个,其他的都散了。

那时候常混酒家,“有查某的那种”(陪酒小姊),出手阔绰,小费比男客人给得多,“我们叫的女人绝对没有让他转枱的。”

这些换帖交往的都是“上班的”,也有人和歌仔戏班的当家花旦交往,阿宝喜欢的却是邻家女孩。

“我不爱上班的。有的上班的女孩都会拿钱要给我用,我不要。”女友对他好,来就帮他洗衣服、烫衣服。有时阿宝玩到半夜才回家,女友还起来煮点心给他吃,非常照顾他。

“而且我交往的大都是独生女!”他回忆着,“台中那个建筑师的女儿、住杭州南路还有住汀州路的,也是独生女。”有一个,只要看到他和其他女生在聊天,就觉得他看上人家,开始吃醋。“他很卢,吵到后来,他的父母还来拜托我要让他。”

“女友父母不会反对你们交往吗?”听到这里,访谈的我们忍不住问起。“不会反对才叫我让他三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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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友们最后总是踏入婚姻

不过,当时社会仍普遍有“结婚才对”的价值观,“有的要去结婚了,我也是说好,让他去结婚。也有女友不去结婚,我硬叫他去结婚。舍不得的,变成我跑给他追。”

对我们来说,两人相爱不是应该一起对抗逼婚吗?

“你支持他们去结婚?”

“人家父母来拜托我啊,算说是父母都已经放软(身段)来跟我拜托。他们说,要不然你们(即使继续在一起)最后也没有办法那个(结婚)啊。”

“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要说难过也没什么难过,不知道什么叫做难过。那时候我的女人太多。”

他用一句听起来很臭屁的炫耀话,看似轻描淡写为当时的心情注解。这其中,究竟是阳刚惯了所以不让人看到伤心柔弱的一面?还是,面对不可能撼动的、当时的社会压力,只能被迫认清现实的无奈妥协?

十八位女友大部分是中部人或南部人。有一次,和结拜“兄弟”一起去北港玩,认识了当地的女孩,骑着孔明车在北港玩了一天。后来女孩和父亲跑到台北,找上阿宝的姑丈要提亲,姑丈哭笑不得就说,“他不会娶你啦!”对方以为是担心聘金问题,还说:“我们不收聘金啦!”

阿宝一边回忆早年的风流韵事,一边自我解嘲:“我不说话,没有人知道我是女生。以前在员林做生意时也有一个,去跟我老母说要提亲。”

尽管他当成趣事在讲,还开玩笑说,这女生眼睛看不清楚,但是认真细想,这些被当笑话的情节,也就是只准生理性别一男一女结婚的婚姻制度下、对同性恋人的不公平。

自己也踏入异性婚姻

和邂逅的女孩无缘相伴,和丰富情史里交往过的十八位女友也没有机会结为连理,阿宝却意外地进入异性恋婚姻。

“后来怎么会结婚呢?”

“讲起来你们会笑!”

本来还担心,问一个老 T 结婚的事,会不会太冒犯,阿宝倒是很大方地用这句话开启故事。

“本来是我的女友和他交往,后来女方父母反对,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我为了打赌跟男方呛声:‘不然我敢嫁你,你敢娶吗?’他就说:‘娶就娶啊!’”

阿宝说,结婚前先生就知道他是“交女友的人”,两人结婚后生了四个小孩,先生在婚后并没有限制他,阿宝依然在外“走跳”。

彷佛是生命中意外的篇章,又似乎是和一个的生命格格不入的人生插曲,说故事的阿宝没有太多描述,很快速地翻过这一页,只是心有所感地说:

“阮头家(丈夫)讲起来本性不错,他是湖北人,大我二十岁。凭良心说,他给我很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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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洋过海远赴日本工作养家

四十二岁那年先生过世,没有留下什么财物,当时最大孩子十九岁,其他三个还在念书。面对庞大经济压力,阿宝毅然决定前往日本工作赚钱。

“要不然在台湾没办法赚钱,房租钱也不够!”

这一去就是十一年,除了初期曾回台一次,后来几年完全没回来。“当时机票很贵,去日本工作是办‘黑的’(非法),如果一直回来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出得去。干脆(久待)赚够一点。”

阿宝在酒店做吧台,十一年间换过六家店。刚去的时候也不懂日语,慢慢学,接待客人要说的日语一个一个用国语写,贴墙上当小抄。日本薪水高,前期五年月入约(台币)六万,后来日文流利了,后期月入十多万。

阿宝一边回忆往事,一边招呼我们吃麻油鸡汤,知道我们要来,他煮了一大锅,香气扑鼻,这么好的手艺原来是到日本工作时给逼出来的。

在台湾有人服侍,从来不进厨房,到日本为了生活,四十二岁才开始学煮饭做菜。

当时日本习惯用瓦斯煮饭,完全不会煮,刚开始不是没熟就是烧焦,煮的菜被住一起的人嫌不是太咸就是没味道。后来一位也是台湾去的、店内的红牌慢慢教他,才渐渐学会。

四个小孩当时自己在台湾生活,靠当时已经出社会工作的老大“同”照顾其他的弟弟们。

在日本工作十一年,后来自己租了公寓,白天没上班时去打柏青哥(小钢珠),要去哪都没人管。一个人自由自在很符合阿宝的生活习惯。“大儿子要娶某(老婆),拜托我回来。”

混迹天涯,看尽人生,虽然不曾和女儿面对面问过,阿宝很早就看出女儿也是喜欢女生。“我又不是看不懂,我早就看出来。我形形色色的人看太多了,他读高中毕业以后就知道了。”

年纪大了,阿宝脚不若年轻时有力,不再如以往全台跑。偶尔脚痛,现在一起住的女儿会带着他去看医生。假日也常常在女儿接送下,到外面吃饭或是和老朋友聚聚。两人一起生活,互相照顾着。

经历过那个对不婚者总会给压力的社会,问阿宝会不会烦恼以后女儿一个人?他说:“说不会想是骗人的,做人家父母的都会。我也是想过,如果未来有一天我眼睛闭上他怎么办。”

不习惯直接表达亲情的阿宝,一如年轻以来的江湖来去的潇洒,不曾去过问女儿的情感状况。他向来不喜欢人家念,也一样不去管别人。

“人生是人家的自由。要不要结婚是他的自由,不嫁以后比较清闲,有人结的不好也是烦恼。”以前儿子还说,不要姊姊嫁给医生、警察,阿宝直接骂他,“你做人家弟弟的,管人家管那么周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