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酒对作者而言,可以使用的场合实在太多了,失恋热恋都可以用!但梅酒最具代表性的,是家乡的回忆。

 还有比在夏夜喝冰梅酒更舒心的事情吗?

把梅酒冰镇、加冰或兑苏打水,比大啖西瓜要惬意百倍。梅酒是很难让人失望的酒类之一,大七酒造生酛梅酒、沢之鹤一九九六年金箔梅酒、山崎焙煎樽熟成梅酒等,都是解暑恩物。

每当夏之将至,我都会自酿梅酒,比例是三份烈酒、两份酸梅、一份糖,用叉子往梅子刺几个洞更入味。用三蒸来酿,泡多久都是浓浓的化学味,我更爱用伏特加、威士忌或白兰地的醇厚。

定期酿造是个好习惯,能确保下一次热恋失恋都不缺酒。

封条上记下的年月日,代表一段未知或已逝的关系。

某天晚上,利亚如常在我家翻箱倒柜找零嘴,无端翻出一个没有标签也没有封条的玻璃瓶。

“这能吃?”利亚迳自把密封的瓶盖艰难地扭开。一抹阴影一丝凉意,顿然低空掠过,利亚察觉到了我的恍神和迟疑。

“你酿的梅酒?里头还有两颗梅。”单看那琥珀色,必是陈年好物。

“梅醋梅干。他外婆亲手做的见面礼。那年我从台北背回来。”

利亚屈指一算,岁月好歹不负卿,一如再烂的小说也有半句至理,再糟的关系里也有丁点收成。她知道我非善忘,哪怕是发酸的回忆,留着浅酌轻尝,方能点滴到天明。

“你这叫‘望梅止渴’,比‘饮鸠止渴’还糟糕。天杀的,这还不是酒,是醋,你居然把它搞得像养生酵素像三蛇酒那样当传家宝。”不用利亚开口,谁都知道梅醋陈多久都不值钱:“如果那玩意儿还不好喝,我真的要生气了。”

“我在等一个好日子,把它解决掉。”实际上每次开瓶,都在茫茫然的深夜——派对后的、半醉的、过饱的、一个人的深夜。古有寒天饮冰水,今有深夜饮梅醋——能自适、快乐就好。

“你在脸书上看到他们的订婚消息了吗?今天就是好日子,咱们找个杯子把它干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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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喝青梅酒,最好是窗户全开,摇一把蒲扇,胸口微沁一滴汗。

梅酒伴以蝉鸣亦可,万籁俱寂、一人无言小酌尤佳。人多起来,通常就要放肆而抢,像《红楼梦》里摆宴那样,景物最繁,人物极多,还搞行酒令——每次和利亚、蚊子一起,我到厕所撒泡尿回来,就只剩一桌子傻笑,梅酒已没了大半瓶。

梅酒自带小清新和人间烟火气,又有娇憨和不拘的风骨,几乎可以套用在任何夏日场景,非其他酒类能比拟。

午后、饭后、睡前,不用呼朋引伴,无须担心要一口气独自消灭一整瓶;亲情、友情、爱情里,全都有梅酒的身影。如果红酒是脱衣舞、是贺尔蒙、是性,梅酒就是综艺合家欢文艺电影。

一言以蔽之。隽永。

日本文化里,梅酒常常是盛载亲情的信物。是枝裕和的电影《海街日记》里,摘梅子、在青梅上刺字、酿梅酒,都是外婆留下来的习俗。

“做梅子酒要除虫要消毒,活着的东西都是很费功夫的。”不散的暖意加上云淡风轻的折腾,也许就是所谓外婆的味道。

某任男友 O 的外婆经历过日治时代,会讲一点日文,下厨时穿起日式围裙、袖套和头巾,就像日剧里走出来的人。

酿梅酒的方法可谓八仙过海,O 的外婆喜欢用肉厚、酸度明亮的日本青梅,先把梅子糖渍,再用上清洌的金门高粱酒。她喜欢喝酒是家族里共知的秘密,后来年纪大了医生不让喝,她就往菜里加,光明正大减少罪恶感。

她做的醉鸡卷活色生香,有一回麻油鸡里的米酒多得离谱,我们把它当早餐吃光后,O 在往淡水的捷运上醉意正浓,胡言乱语,说他爱上了另一个谁。

梅酒之美,正是岁月之美,包含期待、随意、纠结、恬淡、释然;梅酒之妙,教人享受云卷云舒的事过境迁,提醒生之美好,不限于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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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胃口,全赖一颗梅干。可以当零嘴,可以入馔。

梅干在 O 的家里的职责,主要是帮助消化,而非增加食欲。O 的外婆每顿饭后的指定动作,是宠幸一颗自制梅干,吃掉果肉后,还会把渗满盐、糖、米酒的果核含在嘴里翻来覆去半天,越啖越滋味。

她每年向亲友各派一瓶,孙子辈中,却只有我把那玩意当作稀世珍宝。

有时候到日式料理店用膳,结尾如果是梅干,犯不着她出手鸡蛋里挑骨头,众人都异口同声说家里的更棒;要是遇上对味的蜜渍紫苏梅干,她会点头微笑,O 会打包一份回去孝敬。

我的母亲生平怕酸,不懂日本人那些“梅子的浪漫”。

夏日限定的回忆,是甜多于酸的冰梅酱蒸排骨,但主要是为了管住男人的心,不是为了我那无底的铁胃。用盐梅做梅子鸭、梅子茶泡饭,用话梅做花雕醉猪手,用酸梅粉配芭乐,都有画龙点睛的功效,但饭后简单往嘴巴里塞一颗梅干,更快乐无比。

啖梅不能贪婪,皱巴巴的一小颗,足以在舌尖一唱三叹。

日本的梅干花样可多了,各种咸甜酸度应有尽有,台湾的梅干猛加防腐剂,但外头的味道总比不上 O 家的亲切。年少丧母的人,自然会懂我的味蕾纠结。借取一丝酸甜,一点温柔,哪怕是别人家施舍的。

作家新井一二三写过,梅干不仅是日本最普遍的咸菜,而且是东瀛头号草药,可以说是咸菜中的皇帝。学生、上班族携带的便当,白米饭里常常塞着个红梅干,防止米饭腐败。日本人养病时,都吃白粥加梅干调整胃肠,据说在太阳穴贴一粒梅干,连头痛都会消失。

利亚既然翻出了尘封的记忆,我也该和旧爱有个了断。我拿出竹签,和利亚分吃了柜里最后两颗珍藏的梅干,然后兑入冰块,轻轻干杯。

那是我一肚愁肠的最后的解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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