囤积,可能出于不安,可能出于不舍,也可能出于对未来的恐惧。

文|林佳桦

父亲因胃溃疡,住院多日,我回家拿换洗衣物时,记挂着顺便带些他想看的书报。回家一看,发现父亲的记忆真不牢靠,他平时太爱藏东西了,放置在某处的物品,似乎只存在他“想像出来的记忆中”,现实的柜子里空无一物。“怎么可能?一定是妳没仔细找。”父亲认为我办事不利,于是我在诊间陪伴时,细数了他的“藏物癖”。

父亲擅长藏东西,他唯一不藏的,是犀利言词和严肃的脸色。他爱训斥人,话锋如刀,依稀随时给了自己一个司令台,我有时觉得自己是住在军营,而非家里;只有当父亲被我们发现偷藏物品、说话吞吐结巴时,才觉得这位司令官并非高不可攀,有了点情味。原来,一个擅长发号施令者,也有辞不达意的瞬间,不因他老爱拉长的面孔,让家里只剩下冬天。严肃的父亲因为爱藏、乱藏,反而让我看见更多不同于他平常严肃模样的神情。

当全家出远门、东西不在眼前时,父亲更会设法藏物。他听说即使柜子上锁,高明的小偷仍有工具可以撬开锁头,于是他用好几层纸袋,细心地裹覆现金与存摺,最外层再包上密封袋,乍看之下,貌似真空包装的薄肉片,然后放入印表机炭粉匣中。他把印章、金饰塞进已洗到褪色的袜子内,然后锁上衣柜,认为小偷不会想到贴身衣袜里藏有珍贵物品。所有柜子钥匙,则用多层保鲜膜包覆好,放在辞典空匣中。物品藏得紧密,他才能放心出门,彷佛藏得好,它们都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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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曾经遭了几次小偷,损失不少,父亲为此伤透脑筋,除了加装监视录影机,他常不断想像偷儿如何持利剪截断铁窗,怎么拿千斤顶移动门缝,然后拐进家里,确认室内空无一人,大胆开灯,翻抽屉、掀衣柜。父亲模拟整套沙场攻防战,询问我们该如何防范。有次小偷无功而返,我们返家时,看见屋子被翻箱倒箧,餐厅地板还留有一滩便溺,据说此法是窃贼一无所获时,得在屋内留点“东西”,将霉运留下,到下一家偷窃时才会丰收。母亲暴怒,喝令全家一起刷地,父亲反而得意自己在这一回合获胜。父亲的“藏”,是一场跟小偷的拚搏,只是小偷不知何处人也,敌暗我明,父亲只能采取“守势”。

父亲藏钱的祕密基地有多处,我只知其二——一是锁在柜子,另一是藏在壁上空插座的塑胶片后面。后者是我和弟弟互投软式棒球时,球不慎擦撞插座塑胶片而无意发现。此事我们没让父亲知道,他只是疑惑,为何我和弟弟时常交换玩味眼神偷笑,是否隐瞒学校惹的祸事。

父亲的藏,在我眼中,是让家里显得拥挤零乱的“堆”,但造访的客人,都称赞我家干净寛亮,殊不知家中只有客厅如样品屋般整洁明净。走过客厅连接厨房的短小通道,彷佛穿越时空,周围明亮色泽渐暗为昏黄,房间角落及楼梯每层台阶,放置好几个纸箱,箱口用宽版胶袋封起。

有些纸箱藏了多只未用过的瓷盘,外头包覆层层报纸,纸已泛黄,可知盘子已放了多年,箱内角落结着蜘蛛网,如果网子也有年轮,至今也好几圈了。这些瓷盘母亲舍不得丢,说过年时,可用新盘子增添新气象。我们拆除包覆的报纸,映入眼前是盘子边缘镶了一圈金线花边,盘底是红色篆体字,印上“万寿无疆”,透着民国初年复古风。

有些纸箱存放娇生牌婴儿乳液、员工年终抽奖的小台果汁机、百年老字号纸盒装的保济丸、菜瓜布、几打 7、80 年代着名的弯弯香皂。父亲或许遗忘了这些物品,又或许物品也遗忘了自己,只有当我们姊弟好奇地涂抹乳液,皮肤痒起一粒粒红疹,才意识到乳液已老得超过保存期限。

一楼到二楼的阶梯,有个转弯大平台,我有时藏身在此,偷听父母何时上楼侦查小孩念书实况,后来此地被三个双手合抱大小的铁锅占据,我常踢到这几支锅子的黑色手把。有次斗胆请父亲挪动位置,他沉下脸,斥责我走路莽撞,说明铁锅炒菜不沾的功效,辩称厨房摆不下,放在这个平台,好放好拿,但我从未在瓦斯炉上看过这些铁锅。

父母每隔一阵子,就会为了藏放物的“去”“留”大吵,他们争执的重点,常聚焦在占地面积最广、不论是散放或装箱的报纸。当时报纸是送报生投递在每家每户的信箱口,即使有人先出门上学,家里不成文的规定是,第一个拿报、看报的人得是父亲,好像是某种仪式的开场。报纸中间常夹有一两张滑亮、彩色的广告宣传单,父亲会收集起来,摺成回收纸盒。报纸看完,得依照原来版面顺序排好,再放到大门旁的鞋柜上头,累积多份,最后放置阶梯。父亲每天都如此固定,摊开、摺叠报纸、回收,开启固定的日常。

父亲藏放物品的地点,从外部环境往自己卧室聚拢。他听腻了母亲的叨念,将有些物品慢慢地移藏到主卧室眠床脚下——刮痕斑驳的内锅、手把断裂的汤锅、新衣或礼品包装袋、传统相机底片盒、火柴盒、已堆满好几打的卫生纸、喜饼铁盒⋯⋯,我常觉得卧室如同仓库,散发旧物堆积、空气不流通的霉味。偶尔父亲将穿坏的拖鞋收纳在床底,许久之后,当脚上的拖鞋又坏了一只,就去床下搜寻是否有完好的另一只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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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生女儿时,父亲快古稀,喜获外孙女的他,雀跃地赠送一套藏了几十年的婴儿连身衣,粉红棉布已褪得成灰粉,衣上顽皮豹图案仍未褪色。父亲解释,这件衣服我小时只穿过几次,因为弟弟无法接手,他又舍不得丢,一直妥善地保存在衣橱里。我为难地看着那件样式、剪裁、色泽已过时的衣服,不忍忤逆他的好意。之后当我回娘家、想讨父亲欢心时,便勉强让女儿穿个两、三回,父亲连连点头,直说衣服好看不褪流行,夸赞自己明智,没舍得扔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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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几年,父亲胃溃疡的痼疾复发,他被严格规定得少量多餐,且不能吃甜食,他开始藏饼干糖果,藏在床垫下、枕间、桌子抽屉、书本内页、衣兜、口袋,我们常上演“谍对谍”。我玩笑似地建议母亲是否该养条狗来嗅闻食物的藏匿处,母亲还认真地询问当警察的朋友,警调单位如何训练缉毒犬,事后被父亲严重抗议作罢。这让我联想到父亲的堆物癖,有点类似轻微毒瘾,先是全身闪躲、掩人耳目,被发现时全身微抖,喝令不许堆放时,又全身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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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干净,有时会强硬收拾这堆贮藏物,因而惹怒父亲。有次父亲胃又不舒服,溃疡药已吃完,母亲拿一帖处方笺,叫我上药局买,胃揪成一团无法起身的父亲唤我到跟前,说二楼床头柜抽屉有备用药。我上楼翻找,入眼的是两罐年代久远、黑褐色罐身有着“黑矸标”浮水印字体的惊风散,这是幼年我吐奶时必吃的药,至今仍记得它的广告词:“囡仔着惊嘛嘛号,吐奶锉青屎,请认明这罐⋯⋯”再继续翻找,有拆封过、只剩一点点的眼药膏、蜂蜜状色泽的“友露安”牌感冒药水。父亲此刻需要的肠胃药胶囊已过期半年,药粉因过了保存期限,受潮地黏附在药包内侧,药包外隐隐透出湿气。

太浪费医疗资源了。我尽可能礼貌地向父亲抗议,责备他的不该——不该囤放药品,不该吃过期药物,父亲辩称任意丢弃药品会污染环境,当我建议送回附近药局回收时,他又舍不得,认为药物即使过期,有病痛时仍可救急,还可以宽缓没药时的不安。父亲说了句重话:是他自己出钱买药,我是否管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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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父亲的藏,已是一种心病了。母亲看到我的懊恼,提起她也曾试着戒除父亲贮物的习惯,但两人结褵四十年来,父亲依然改变不了。父亲历经日据时代,祖父是佃农,种稻米与葱,售米价格需经地主、经营商、日本会社盘剥,扣除利润后,生活相当困苦,三餐是以稀饭度日,他天天赤脚上学,鞋子吊在肩头舍不得穿,一路带去学校,放学再带回家里;衣料是粗布,布上的灰色是用泥土自行染色。父亲家有台脚踏车,旧的内胎一补再补,不堪修补时,就以草绳代替内胎。所以父亲习惯精打细算,物品对他而言,与其说是舍不得丢,不如说他内心萌生为了生存下去、潜意识地驱使他要堆藏。我些微了解父亲堆积物品的背后因素,是担心生活物质匮乏的不安。

一直不愿随我们看网路电子报的父亲,至今仍是每天清晨到信箱拿报。某天,父亲阅报结束,拿着报纸,蹑手蹑脚旋开卧室门,见我从楼上下来,如做错事般,赶紧将把报纸隐在身后,解释:“想拿回房间看⋯⋯”我正要出口怎么又乱堆东西,想起母亲的话,眼前的父亲目光如此不安,我故作无事转身下楼,给予父亲一方自在的堆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