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性迥异的姊妹,年轻时的关系总戴着紧张。但随着共享着同样的痛,我们得以敞开心房相对,即使对方拥有我们所渴望的东西。

文|林佳桦

我在乡下外婆家住了三年,初回镇上父母家时,因生活习惯迥异,与家人相处格格不入,像个四边形,硬要嵌入父母姊姊的三角中。因为时常无法融入家中气氛,我学会观察大人眼色。

当时姊姊近青春期,常与父母呕气,父母有时反倒在姊姊面前夸奖我乖巧懂事。姊姊不喜学校填鸭式教学,常藉口生病在家自学。国三时,她开始接触《资本论》、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觉得我成天看科幻、武侠小说、聊斋、漫画,俗不可耐,她崇拜当时在台湾推动民主改革的朱高正,以法律、政治系当成首要志愿;学校寄来姊姊不交作业、翘课的警告单,她以作业不过抄袭参考书,僵化又无意义,反击父母的责骂,以犀利缜密的辩词,堵得大人哑口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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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次,姊姊和朋友相约打撞球,我死缠烂打如影随形,好奇地看着初学的姊姊把不同颜色、号码的球聚在三角框内,拆框,压低上半身,右手握住杆柄后段,左掌立起,杆子穿过凸起的左食指下,瞄准白球,一个力道推杆,“喀喇”清脆声炸开,每颗球撞向不同方向。她的球技不好,但说开球的那一声亮响,打破了考试压力繁重的死寂。

那天,姊姊有时打偏方向,进了另一球;有时三点一线,球跑偏了;估量好此球铁定进洞,进的却是白球,她瞄球的神情,和看《资本论》、《纯粹理性批判》时同样专注,与垮肩拖沓上学的了无生趣迥异,我想,姊姊会不会是被一个无形的三角框圈住了呢?

那天晚上,我们因出入不良场所,同时被父亲鞭打。我求饶,哭喊下次再也不敢了,把过错全推给姊姊;姊姊不吭气,怒瞪眼前挥下的藤条。姊姊用锐角横行,我则渐渐把初返家中久住的锐角磨平。

事后我俩在伤口上涂抹药膏,她笑我腿上的鞭痕像蒸鱼上的三条刀痕,我则反击她的伤痕像铁板牛排的格纹,两人噗嗤一笑,共有的疼痛让我们站在同一阵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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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姊姊在家共处九年,各自历经升学压力,我们不再如小时那般针锋相对,反而客气有礼。选填大学志愿时,父母希望姊姊舍弃法律系,改选工作稳定的教育科系;姊姊羡慕我不是长女,不用背负父母期盼,讲这句话的她明显没了气焰,我反而怀念以前常反驳父母、辩才无碍的她。

姊姊离乡念大学,反而让我们关系紧密了些,电话中,她承诺我若考上台北学校,会带我见识时尚、摩登的都会生活。台北城经由姊姊郑重包装,在我心中已成了神话,常兴奋地幻想姊姊带我到都市探索。我上了大学,姊姊正准备毕业考,却说台北没什么好逛,城市有的,老家都有,城与乡,就是左手与右手。

我抱怨姊姊不守信用,她熬不过恳求,带我看电影《侏罗纪公园》。我们对地质显生宙时代着了迷,同往图书馆翻找生物学资料,发现自中生代白垩纪起,开始有开花植物。姊姊语重心长地说,当年我的诞生,对她而言,犹如开花植物,压缩到古生代就生长的裸子植物的生存空间,她就是裸子植物,早已嗅到被威胁的气味。

姊姊大学时,母亲不断游说她改考教职,姊姊违背母亲厚望,花了六年拚律师特考。论文与考试的不顺与压力,洗去她原本的自信,眉宇多了沉重,她没时间和我起争执,总是带着《六法全书》啃读,团圆年夜饭,也总是匆促用餐,到 K 书中心念书。我则顺从母亲,走上教职。

姊姊披上律师袍已过而立之年,到外县市实习,接着执业、开庭。有次打电话到事务所找她,助理以为我是客户,说明和律师谈话的价码,我愣了一下,实难想像和姊姊讲话居然要以时计价。

专注于考试与职场,姊姊错过适婚期,当她能空出时间陪伴家人时,我已出嫁,妈妈叹气,家中的餐桌已有好些年不圆满了。姊姊看得开,反倒说,因为不圆满,才会珍惜。

我成家,姊姊单身,我嫉妒又羡慕她自在,不用处理婆媳问题,她凉凉地说:“妳是自愿跳进婚姻坑洞,别找我打离婚官司,我不会打折。”她生病时,羡慕我有人照顾。我们见面时间少,偶尔家族团聚,彼此得花上一段时间努力填补久未联系的空隙、缝补接不上话的空白,找回熟悉的相处模式后,又恢复昔时的针锋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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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劝姊姊多回家,珍惜亲人相聚,她苦笑,说亲戚对她的招呼语,一律是何时结婚、单身可怜、再不婚就成高龄产妇、独身老了孤单、多向妹妹看齐⋯⋯,心傲的她一项项反驳。她虽回家,却像回到论辩法庭。

前年亲戚邀请姊姊回乡演讲,教导遗产赠与、继承权等法律常识,对姊姊的专业崇拜不已;我带着两位顽皮儿女,头发胡乱绾起,衣服印着儿子不小心打翻的可乐污渍。婶婶看着台上着高跟鞋、穿深黑套装,精明干练的姊姊,转头对我说,妳姊姊真成功啊。中年的我们,眼神欣羡地追寻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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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到休闲农场旅游,姊姊提议骑协力车。她趿着高跟鞋,平衡感不佳,却抢在前座当领导,我则配合她的频率踩着踏板,她的蛇行骑法让我心惊,没几分钟,她尖叫、我请她让位,争吵随着风景,一路相伴。我俩的相处,如同技术不纯熟、还没坐稳,就得上路的协力车搭档。

路上满是坑洞,我们跌跌撞撞,姊姊在前头喊累、嫌我重,有时使性子坐在后头,又责备我技术差、没方向感,我劝她累了别逞强,不妨在后座抓着我的腰看看风景。年近半百的我们,仍骑得摇来晃去,彼此责怪对方是猪队友。轮到我在后座,扶着她的腰,几个刹那,我眯眼,听前方喘气,微风中、烈阳下,她的汗水透过衣服,微渗至我的掌肤,温温热热,飘散出咸咸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