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趟沙乌地阿拉伯的骑车旅行,她没料到自己失去外出的自由,竟然不是因为疫情,而是因为身为一个女人。

文|辜昱嘉

“If the policeman come, they can take me to the prison. ”

Nita 是我在沙乌地阿拉伯骑车旅行 6 周后,第一位实际交谈的女孩,也是唯一将头巾放下的。

娇小的 Nita 有一戳红发挂在耳后,披在乌黑的秀发上,像是若隐若现地向外宣示她的独特与叛逆,21 岁的她早已过了不需要穿 Abaya(长罩袍,在沙乌地阿拉伯清一色地黑)与面纱(当然也是黑色)的年纪,她不是因为不知道后果而反抗,她很清楚,展现自己就是为女权无声的抗议。

旁边两个妹妹以拥有 Nita 这样的姊姊为傲,我更只因仅仅见到她们而感到雀跃不已,毕竟整个国家充斥着男人,女人通常躲在车内,偶尔能在超市捕捉到她们的身影,但她们总刻意绕道避开我的视线,可能也是我几乎都在偏僻的地方骑车,我没有感受到强烈的男女隔离政策(Ikhtilat),公共场所需要分为单身男子区和男女混合的家庭区,然而我到的餐厅,整间只有男人,他们通常是只身前来的移工,相反地,他们的视线离不开我,有时还会刻意贴近我,让我浑身不自在,因为在他们眼中,我真的是稀有动物。

这里的女人失去自己的主体性,举凡申请银行帐户、护照、借书证等生活锁事受限于男性监护人制(Wali)管控,妇女在法律上被视为未成年人。我才发现许多沙乌地阿拉伯女性想办法逃离到海外寻求人权团体的协助,近期成功的案例是 2019 年 1 月,18 岁的奎农(Rahaf Mohammed al-Qunun)以难民身分获得加拿大的庇护。我想这也是为什么我在沙乌地阿拉伯鲜少看到女人的原因之一,女人比较像是男人的附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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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 年 8 月 2 日,沙国宣布 21 岁以上妇女可以自由申请护照出国旅行,不受监护人干预。时间点发生在奎农奔逃,闹得沸沸扬扬的同一年。当妇女在沙国仍接受许多不平等的待遇,人权人士仍无端被捕,Nita 却和我说,实际掌权的王储穆罕默德萨尔曼(Mohammed bin Salman),是许多沙国女性的希望和英雄,只有他关心女性,也因为他,沙国女人终于可以在 Twitter 更自由地发言⋯⋯

不只沙国女性,全球观众被萨尔曼卖了一个故事。

2018 年,他和美国知名主持人欧普拉(Oprah)一同坐下来接受媒体采访,预告沙国将立法允许女性驾车,当时我不知道,我以为的“沙国女权曙光”,照进监狱时会是多么讽刺。

就在这场充满魅力的会谈结束后一个多月,女权人士被逮捕,至今仍然被囚禁,人权团体称他们甚至遭受酷刑或性虐待,其中一位人权活动家鲁嘉因(Loujain al-Hathloul),已被逮捕两年,随着 COVID-19 疫情爆发,她的审判更无限期推迟,她渐渐失去了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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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嘉因(Loujain al-Hathloul),公开张贴揭露自己脸和头发的照片,被视为无视沙乌地阿拉伯的保守文化|Wikipedia 

我非常珍惜跟 Nita 说话的机会,然而黄昏将近,我们得分头赶在 COVID-19 疫情宵禁开始前道别,警车纷纷行驶在路上,警告人们不要在路上逗留,蓦然回首,Nita 姊妹们蒙上面纱赶去与家人会合,像道黑影消失在我面前,我只能从其中 10 岁不用穿 Abaya 的妹妹认出她们。几天后我收到 Nita 她们被夜袭的消息,原因是旅馆的隔壁房客看她们不顺眼。诉诸警方后,她们仍惊吓过度,随者家人驱车前往附近的城市,然而政府突如其来宣布封城,我暂且是没有机会再见到她们了。

2019 年 9 月 28 日,沙乌地阿拉伯开放旅游签证,放宽对女性穿着的规定,不需要穿着 Abaya,但需穿着“得体”,这样暧昧不明的说明,让人一头雾水,我从阿拉伯联合大公国骑车入境前,战战兢兢的穿上长裤覆盖紧身的短车裤,并披上外套,直到和边境的军官确认后,才放心的穿着短袖并卷起裤管至膝下,边境的检查人员意外地和善,只是还不熟悉旅客的到来而作业缓慢,对于骑单车的旅客更没有戒心,欣喜的向我反覆说着“Welcome to Saudi Arabia!”,行李都没检查就通关了,抱着忐忑的心,当时我心想,我可能是误会这个神秘的国度了。

在入境沙乌地时疫情还没有爆发,当地人时常停下来慰问我和我在路上相识结伴旅行的男性车友 S,补给水和食物或拍照录影,发现我是女生后,更又惊又喜,毕竟在男人面前只有熟悉的母亲、妻子或女儿能抛开一袭黑袍,我像是沙漠中的奇行种—不被 Abaya 遮盖的女性,看着他们充满疑惑的双眼,我甚至怀疑起我的性别。

我的短发,让我时常被误认成男生,骑经 8 个穆斯林国家,走进清真寺的女厕被当成变态痛骂已不足为奇,走进男厕更是习以为常(通常女厕不是锁住不开放,就是只有设立男厕),我从来不在意,而在这里我开始强调我的生理性别,享受毁人三观的快感,大声宣扬我是女生,我要骑单车穿越你们的国家。


沙乌地阿拉伯单车旅行。图片|辜昱嘉提供

有一次,沙国一家人停下车,爸爸好奇的问我,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后座的女儿也兴奋地向我说她也想骑脚踏车,但当我一说到“I am woman.”,爸爸连忙把车窗摇上急忙开走,像是听到什么可怕的咒语一般。骑在我前头的 S 后来跟我说,他也遇到了这一家人,当他说我们没有结婚,只是朋友,爸爸脸上的笑容立刻垮了下来,匆匆离去。我似乎比新冠状病毒可怕,像是另一种兹卡病毒(Zika virus)会损害幼儿的脑部,侵害他们种下的父权观念。

而相反的情况却也频频发生。

在锁国的期间,我和 S 幸运被旅馆邀请免费入住,等待情况好转,这里荒凉偏僻疫情并不严重,不像其他大城市 24 小时限制外出,那天我例行的外出晨跑,途中有一辆车开始尾随,我不以为意,直到他最后挡住我的去路。他先是跟我要电话遭拒(我根本没有买 sim 卡),后来用手比划想邀请我去他家,更用性暗示的手势表明想和我发生性关系,最后将脸凑过来,希望至少能亲我一下。

我十分淡定,可能是因为我不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性骚扰,只觉得这一切很荒谬,早上才有警察,拦下我害怕的问我有没有罹患新冠病毒(什么没有逻辑的问题),戴着口罩退踞在几公尺远,现在这位阿拉伯男人身穿传统白袍 Thobe,表现的意外“绅士”,像是认为在路边向外国人求爱的方式,只不过是“礼貌性”的搭讪,我伸出手要他保持距离,也清楚表示我没有意愿,便无视于他,继续跑步,虽然他没有再跟上来,但我越想越不对劲并加快了步频。回到旅馆,我对于自己没有释出更多情绪指责他不尊重的行为,感到生气。后续几天的晨跑,仍有路人拦下我或叫我搭他的车。

某天,旅馆的员工突然严重警告我:“不能擅自外出,需要男性陪同。”,他说最近有奇怪的人在旅馆附近徘徊,担心我被绑架,我实在没料到我失去外出的自由,竟然不是因为疫情,而是因为我身为一个女人。

骑车旅行 9 个月了,对于旅途的未知,身边的朋友总为我恐惧,而现在我才深刻体会到有一种危险是“我觉得你做为一个女人,你的处境很危险。”。而现在 40 度以上的均温,也让我失去捍卫自由的动力。

我试想,穿着 Abaya 的沙国女人,又如何承受这样的高温?这是否也是我遇见男女比例严重失衡的原因之一?疫情衍生的规定,不论是需要戴口罩遮住口鼻、保持社交距离或外出受限,沙国女人早被迫习以为常,对于沙国男人才是新的限制。


红海(Red Sea)旁的沙乌地阿拉伯女人。图片|辜昱嘉提供


沙乌地阿拉伯单车旅行。图片|辜昱嘉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