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老王 《比鬼故事更可怕的是你我身边的故事》,面对职场性骚扰,她选择直接向上级报告,最后却也离开这家公司⋯⋯她说:就算我有四百个哥哥、就算你是长官、就算我穿短裤、就算你喝到烂醉,都不代表你可以对我的身体、性别、年龄、职位或是意识任意妄为。

文|少女老王

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都想要

在某一间前公司任职时,途中空降了一个很会摸的长官程哥,但这个摸不是指摸鱼,因为程哥的确是在自己的领域中,以专业跟人脉爬升成为哥,所以他摸的是人,尤其女人。大概只要生理性别为女,一整天的班上下来,身上都采得到他的指纹,我也是其中之一。

还记得第一次被他摸的时候,是个再平常也不过的下午,没什么重大事件突发,流量萎靡,但那也没关系,我们还可以利用推播功能把新闻送到使用者的桌面跟手机通知,冲冲流量。于是我一如往常地在自己的座位上,思考能够吸引点击的推播新闻标题,这时新官上任的程哥来了,问我们流量怎么会那么差。

“因为这个时间大家都在上班,不会滑手机跟脸书。”我一边设定推播时间一边回答:“所以现在正要用推播的方式,把新闻直接送到他们的浏览器里。”

我按下送出后,流量开始爬升:“因为这对使用者来说,是一个干扰性很高的推播功能,所以我们也还在测试该推播什么类型的新闻,比较不会引起使用者反感,导致退订。”

因为刚刚推播的是隔天的天气预报,所以流量爬升得满快,而且还维持了一阵子,我满意地记下数据。

“啊妳怎么不选刚刚跑得满好的那一条高铁活春宫?”程哥把脸凑近我的电脑萤幕。的确,这间媒体在操作腥膻色这块功力可说是炉火纯青。不过我们已经试着在各种社群平台上调降这方面新闻的比例,更不用说是这种把新闻直接送到使用者浏览器,一点击就会占满整个电脑萤幕的推播方式。

“这种推播不可以推腥膻色的新闻!”我被程哥突然凑近的动作吓到,往旁边退了一退:“你想想,谁会想被人发现自己在上班时间看活春宫啊?这样不但会被退订,可能还会引起客诉⋯⋯”

“蛤,可是我上班都在看耶,呵呵呵呵呵呵呵⋯⋯”程哥笑嘻嘻地直起身子,然后把手放上我的背:“这就是干新闻这行的好处。”他的手开始在我的背上揉啊揉:“而且还可以看到无码的。”

等我回过神来,他都已经快走回位子上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男性主管假借谈公事之名,用嘴跟手一起吃到了豆腐。

事发当下,我的大脑先释出了拍拍功,自我安慰“可能只是想太多”、然后再跟自己约定好“不会再让他有下次了!”就这样一个人荒谬地自行振作,用自己的手,将不对的遭遇给掩盖下来。

奇怪的是,那个“不会再让他有下次”的声音总是出现得好迟,每次都在程哥将手覆盖上我用滑鼠的那只手,或是把手捏在我的肩膀上按摩,或是抓住我的马尾绕呀绕地玩,或是跟我说“他大腿还上有位置”之后才姗姗地出现。

“我觉得很不舒服。”我跟我大脑里那个爱迟到的“不会再让他有下次”的声音抗议:“他凭什么一直对我动手!”我看向整间办公室的女同事,想起几乎每个人都曾被程哥这样对待。“而且大家好像都还觉得没关系?”我开始自我怀疑:“难道,这其实不构成性骚扰吗?”

午休时跑去问同样被摸过的女同事们要不要一起搜证举发,却没有人愿意当那个先锋,反而劝我:“能躲就躲,尽量不要靠近他。”但事情要是有那么简单,我们又何必“想办法”躲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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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开始在 LINE 上面开群组,互相告知程哥的行踪:

“他去厕所了!”

“他好像去泡茶。”

“他刚刚出门了,但没带钱包!等等一定会回来。”

“可能去抽菸了?”

“趁现在快去上厕所!”

“啊啊他回来了!”

“他往厕所去了!”

“妳先不要出来!”

“咦她好像没带手机?”

“怎么办,这样她会碰到他!”

不管怎么躲,只要在同个办公室上班,就是无止尽的摸与被摸,毕竟这就是我们所有人用沉默换来的办公室日常。渐渐地,放弃挣扎的人就像是他的自助餐,乖乖待在餐盘上属于自己的那一格,任他享用;想反抗的人则像回转寿司,不管怎么逃还是在同一条转带上,被他碰到了仍然会被吃干抹净,再放回转带上继续转。

每一次闪躲失败、每一次佯装不知、每一次的“先选择沉默”,都让我更气自己。终于,无止尽的忍让轮回侵蚀了我的生活,我开始惧怕送走每一天,因为这代表下个无力改变的一天又要到来,而他每天仍笑笑地尽情伸手、动口,让我感觉有一部分的自己,真的被他吃掉了,而且身为女性与下属的意识还在矛盾中不断膨胀,简直就像在替他加菜。

慢慢失衡的我,终于在一次脸书留言事件中爆发。

因为工作采排班制,平常上班都会错过人最多的通勤时间,所以我已经很久没搭过尖峰时刻的捷运,直到有一天因为突发事件加班的关系,才在回家途中见识到宛如跨年的通勤捷运人潮,我随手拍下密密麻麻的人头、上传到个人脸书,那时写的大意好像是在讲车厢里的人多到像疯了一样,万一不小心在推挤中碰到胸部,好像都是无可奈何的事。结果程哥留言说,真希望自己也在那班车上,这样就可以尽情去碰胸部了。

就是这一则留言,让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心口燃烧,手指不由自主地在键盘上激动敲打起来,往加满各大媒体好友的个人脸书上,公开了自己正在被职场性骚扰的讯息,这可是媒体圈不能说的,鲜少会被摊在阳光下的祕密。

事情,总是这样流传开的吧,在大家以为不会有人忍无可忍的时候。

隔天我的脸友兼部门主管威姐,这才终于愿意正面面对这件事。在漆满黄色墙壁,被橘黄色的灯光照得温暖舒适的会议室里,我跟威姐相对而坐。她出动心理学书中常常提到的微前倾姿势,表达出愿意倾听的诚意,轻而易举地打动因长期紧绷变得敏感的我,于是我真的开始忘情倾诉,把程哥不断动手摸我、到脸书留言骚扰我的种种,一股脑全倒在了威姐的面前,我终于将这些脏东西都摊在了事发现场的一角。

只是接下来的发展,仍成为了一场事故。

“喔⋯⋯”只见威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开朗地说:“我也常常被他摸啊!”

“但可能我自己有四个哥哥,从小一起玩惯了。”威姐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上有着粉色系的花朵彩绘:“碰碰手什么的,我觉得还好啦。”

威姐眨了眨那双刷着纤长睫毛膏、在亮片眼影下天真无邪闪烁的双眼:“他可能只是用错了方法关心妳而已。”

我在威姐晶亮的眼球中,看见自己心寒如冰的倒影。

“就算我有四百个哥哥,”威姐这时眨了一下眼睛,却是我掉下了眼泪。“他这样的行为,仍然构成骚扰。”既然管不住眼泪,那我更要坚定地说话。

“还有性骚扰。”我站起身,拒绝了威姐递来的卫生纸:“如果大家都不处理的话,我会去跟人资说的。”我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不久后,程哥跟其他部门主管嘻笑着走进了那间会议室,消失在门后的温馨中。半小时后,他们陆续走出变得漆黑的会议室,一场低气压已在程哥脸上酝酿,办公室里放着的电视这时正好播到天气预报,气象主播站在卫星图前生动地指挥着:“菲律宾低气压已增强为中台,结构完整,移动速度快,不排除会在周三时经过台湾⋯⋯”

可惜我的风暴已提早来临,那天之后的每一天,只要会议中有程哥出席我就会被修理,比如轮到我报告时,程哥会打开手机看影片并将音量开到100%,而且还邀请他身边的主管跟同事一起看,碍于职场阶级与风气,通常程哥都会得逞。尽管如此,我仍坚持着把应该报告的内容讲完,等我讲完回到座位,程哥也马上把手机收起,随即把自己更换成积极地微前倾姿态,表演出倾听的风范,做到如此明显,大家都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却没有人敢多说什么,直到这个共犯体系以为又可以将这抹尴尬蒙混过关,继续让日子安逸下去的时候,我终于等到了机会。

“咦大家怎么会没有问题?”我歪着头用非常大声的音量自言自语,程哥这时刚好把手机影片关掉,大家也刚好解散回到座位上。

“什么问题?”负责主持会议的总编辑好奇了。

“噢,我刚刚有提到今天早上的新闻,发生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平静地重复稍早报告的内容:“我们收到了不少投诉。”

“但我最惊讶的还是,你们竟然都没有问题。”我微笑着,顺手整理了下桌上的文件。

总编辑这下开始担心了:“发生什么事了吗?妳当下怎么没讲?”

“我刚刚讲了啊,因为是会议前十分钟发生的事。”

总编辑:“可是我⋯⋯”

“对,你没听到。”我点点头表示理解:“至于你为什么没听到,”我看向程哥,他这时已经没有心思表演什么前倾姿态,而是整个人缩在椅子上。

“是因为你认为有更重要的事要听。”我耸了耸肩,把笔记本盖上。

“别这样啦,妳再讲一次!”总编辑敲敲自己的笔记本:“这次我们会认真听,快跟我们说哪则新闻有问题,我们要赶快改!”

“你们可以去问有听到的人。”我把笔记本跟文件资料都抱在胸前,站了起来:“既然你们做出了选择,就不能什么都想要。”

我平静地看着一整桌浮云:“我也是做出了选择以后,知道可能会有今天这么难堪的局面。”

“但我本来就没有什么都想要。”

在逐渐失衡的世界,本就没有什么事是可以一直美好、一直双赢,因此我只能优先选择了自己最想保持完整的一部分。就算我有四百个哥哥、就算你是长官、就算我穿短裤、就算你喝到烂醉、就算我当下只是委婉拒绝、就算你认为自己只是关心,都不代表你可以对我的身体、性别、年龄、职位或是意识任意妄为。

在关上会议室的门之前,我回头看着狂滑手机检查新闻的总编辑:“噢,对了,总编辑你放心,那个错误已经修正了。”我微笑:“我既然已经发现有错,就不会放在那里一直不管的。”

之后,那些曾经跟我一样敢怒不敢言,选择忍气吞声的女同事们一个个都来跟我亲近,抓着我的手充满感激地说,自从我去反映程哥的骚扰行为后,他收敛了很多。

“谢谢妳帮我们。”女同事开朗地笑了,脸上像绽放了一颗小太阳。

“我没有帮妳们啊!”我说:“我做这些不是为了要帮妳们。”

我也开朗地笑了,惬意地接过那颗小太阳,她却不笑了。

“我是为了我自己。”

“但还是很高兴他有收敛一点。”

不久后,我就离开了这间公司,没有失衡的膨胀也没有缺角,而是很完整的,走向下一段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