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段旋律,总是不经意的在你脑海中响起,时时滋润着你。音乐家王佩瑶与作家吴明益共谱“浮光流影”音乐会,将登场两厅院。

文|吴明益

Jimi:

在连续几个午夜的时分,我试着写这样的一封信给你,试着回应你跟我提过的,文学和音乐之间的关系,也因为你正在进行中的,关于蓝调音乐的小说触动了我。这问题太大,我无法回应,或许就谈谈我的写作跟音乐之间的关系吧。

你还记得 2009 年的一个冬夜,我和 M 去听了“枪与玫瑰”的台北演唱会吗?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台湾,当然,是“破碎重组版的枪与玫瑰”。不过我们不在乎,我们在乎的是在最好的时光没能亲耳听“枪与玫瑰”这回事。当然进场时还是有怀疑的,毕竟没有 Izzy Stradlin、Duff McKagan,而且谁能取代 Slash 呢?虽然当年来台的阵容里,有 Richard Fortus、Ron "Bumblefoot" Thal 这两个一流吉它手,以及年轻且带着庞克味的 DJ Ashba。

与过去在录影带里看到的“枪与玫瑰”演唱会一样,〈Sweet Child o' Mine〉的前奏出现前,会来一段吉它手 Slash 的 solo,在他们年华正盛时那趟的世界巡回,总是以〈The Godfather theme〉——Nino Rota 的〈Speak Softly Love〉变奏开始。在《教父》的不同场景,安静又残酷的黑帮暗杀过程里,这首以小提琴或钢琴主奏的温柔曲子,反衬强化了激情与悲伤——“We're in a world our very own, Sharing a love that only few have ever known”——我们处在一个世界,一个没有他人的世界,享受着无人知晓的爱,那旋律就像藤蔓一样,多年来深根在众多影迷的大脑听觉区里。


图片|作者 提供

Slash 的电吉他 solo 版本,带出〈Sweet Child o' Mine〉,带出 Axl Rose 的嗓音,毫无例外,全场为这样的安排尖叫。我在第一次看东京演唱会时就迷上了它,并且成为我在写作《本日公休》部分作品(特别是里头一篇叫做〈夏日将逝〉的小说,你知道,这篇小说的篇名来自 The Doors 的名曲)的背景音乐之一——当然,我知道那本小说现在已经没有人读了,我自己也不读它。对一个写作已经二十几年的人来说,有些作品会被自己忘记的⋯⋯。当然,不被阅读或被忘记不代表它没有价值,只是它适合睡眠在时间里。那时候我的写作还把写作当成唯一的路,不瞒你说,我觉得最终它的节奏搭不上这首曲子,虽然以我那时的年纪来说,那些故事对我自己本身而言仍是闪亮而珍贵的——就像童年时藏在用掬水轩饼干桶充当的米缸底下的一盒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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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究竟是谁来决定声音在小说里的意义?是谁来决定一篇小说里的声音(当那声音没有被具体描写时)?

我说远了,先别谈让人头痛的问题吧。〈Speak Softly Love〉的旋律基础,据说来自义大利民谣,在《教父》里由 Andy Williams 把它唱红。不过我比较喜欢无人声版的〈柔声倾诉〉。Andy Williams 的嗓音太美、太有辨识性,限制了这首曲子,无论多少次,这首曲子在我脑海出现时,都是无歌词、无人声的。旋律本身的力量就变成雨一样的存在,你几乎可以想像:在一片烟硝的战场、当无人星舰自动航行于无垠的星系、在你凝视婴儿眼睛时,或情人的眼睛凝视着你——它都可以毫无痕迹地淡入。

在〈虎爷〉里“屏仔”跟“我”道别后,只身隐没在二高村的身影,短篇〈复眼人〉中老人坐在酒吧里看着人类击落月球时的转播时,它出现,并且伴随我写完那些当时在我情感能力以外的段落。就像在黑夜里独自行走,默默地有个人用同样的节奏走在你身后一样。不,不是阴森恐怖的那种,而是心有灵犀的那种;不,不是心有灵犀的那种,是万物之间,偶然或巧合那种。

回到“枪与玫瑰”吧。我想在他们之前,没有人想过这首曲子会“发生”在一个重金属乐团身上(先不争论“枪与玫瑰”的重金属成分)。但 Slash 就是让它发生了,当我看过演唱会版本以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认为〈Sweet Child o' Mine〉前面应该是〈Speak Softly Love〉,并且一定是 Slash 和他那一把有时挂得很低,有时像琵琶一样被他直立竖起的 Gibson Les Paul 的合作——因为只有这个版本才配得上“如泣如诉”,请容我将原句倒装一下,把前面的“如怨如慕”改到后面。

因此,在那年的演唱会,我原本以为是 Richard Fortus 或是 Ron "Bumblefoot" Thal 来操刀这个经典的现场版本,没想到是 DJ Ashba,而且,他 Solo 的还不是〈Speak Softly Love〉。他弹的是另一首曲子,一首我们都陌生的曲子,叫做〈The Ballad of Death〉。

你还记得那天就在那一刻我打电话给你吗?知道你没能来现场,所以我在曲子的一开头,就打给你,然后以通话的方式让你听完整首曲子,我把手机朝向音响的方向。可惜那时网路速度还没有办法直播,还好那时网路还没有办法直播。我没看见你,你也没看见舞台(或一堆晃动的身影),在直播与录音之间,在视觉的黑暗里,你才能手机那头听到,并且想像既熟悉又陌生的“枪与玫瑰”。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演唱会后,只有一个片段阴魂不散地跟着我,那就是 DJ Ashba 的〈The Ballad of Death〉。〈The Ballad of Death〉或许可以翻译成死神的歌谣,它也是英国诗人、剧作家 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 的同名诗作。Swinburne 在台湾似乎毫无知名度,如果不是因为这首曲子我也不知道他,一查之下才知道他的作品涉及许多禁忌话题,比方说女同、同类相食、施虐受虐的情境,以及无神论,特别是在 Poems and Ballads 这部作品里。从这本诗集的名称就知道他多么重视诗歌和民谣间的关系,从评论来看,他也是一个善用节奏韵律的作者,这么一来,这首无词的曲子,突然在我的记忆里变成不一样的存在了。

那天后来台北下起了雨,板桥体育场是无遮雨棚的,DJ Ashba 站上舞台前的音箱,从大银幕上,清楚地看见雨打在他的帽沿,然后滴落下来,连吉他都淋着雨。这跟我们过去一起看 Stevie Ray Vaughan 弹他的重弦吉它时,汗珠直往下滴的感受不同;一身刺青,戴着瞳孔变色镜片(我猜)的 DJ Ashba 一边以夸耀的手势要观众欢呼,一面从弹出哀挽的旋律。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他拨动了我的心弦。就是这么老套的一个句子,他的手伸进我的身体里,调整了什么,用一种特殊的角度拨动了我的心弦。

我当时不知道,这段音乐会在日后我写作《单车失窃记》时的“配乐”,当然,是没有明说的,心底的配乐。

几年前有一个知名的乐团(因为合约还未执行,请容我姑隐其名),与我谈“用音乐诠释”我的作品的可能性。我真心开心。你和我一样,在人生最向阴的那一刻,受到众多美丽电影的启蒙,影像创作一直是我未竟之梦。也许是因为受电影的教养长大,我的作品里有“影像”,是许多读者都告诉过我的事。但我总希望读到我作品的人,也能告诉我在我的作品里听到音乐、听到节奏,因为我们也是受“某些特定”音乐教养长大的。在那之后,另两个团体也和我谈及另两部作品的合作,三种不同的音乐形式,三种不同的合作可能,和过去我替生祥乐队的《围庄》写导言不同,我确实很期待“听”到自己作品的一天。

2019 年的夏天,国家两厅院的制作统筹昀璇寄给光磊版权一封信,提及钢琴家王佩瑶老师想以《单车失窃记》做为启发她一场新演奏会的材料——不是演出、演绎《单车失窃记》,而是在读这本小说时,她听到的、想起的、触动的声音。“想藉由音乐会进而探讨生命在经历难以承受的创伤后往往导致记忆的扭曲与封闭,但这些记忆却可能偶然被特定的人事物唤起,进而启动另一个记忆轮回的历程来表达书中所启发的场景意象,演出中不会改编乐曲,没有说书人⋯⋯主轴还是在音乐本身以较为抽象的方式串连书中某些场景所呈现的意境。”我读到信时想,那可能比较像是拿起一枚特定的打火石往墙上一磨,所擦出的火花那样的一场演奏会。

我们约在中山堂的咖啡店里,钢琴家谈及她是如何读小说里的丛林场景、台语语调,以及台北老城区的共同记忆。她也提及了马来西亚摄影师林猷进加入这个计画的可能性——他不但是一位摄影家,也是老单车的收藏者,作品中有许多与丛林与人种肖像相关的题材。我回来后反覆查看林猷进先生用阿富汗相机所拍摄的作品,聆听王佩瑶老师的钢琴,并且查询了她所给我的一串陌生曲目:Leoš Janáček: " In the mists", I. Andante、Zoltán Kodály: Sonata for Solo Cello, II. Adagio con gran espressione、George Enescu: Violin Sonata No.3, II. Andante sostenuto e misterioso⋯⋯,陆续知道小提琴家魏靖仪与大提琴家高炳坤将共同演出,我将它们设进我的播放清单中,只要得空,便以陌生者的立场,想像这场演奏会,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局外人”之感,有时也会怀疑,答应这样形式合作的意义。

直到我陆续收到王佩瑶老师的来信。其中一封里的片段我想与你分享:

今年初,我为一个文教基金会办了一场关于音乐与人生的讲座,听众是一群年轻学子。在座谈会结束前,有位同学举手问我如何克服练琴的疲惫与挫折。我回问了她:“妳指的是身体上的疲惫吗?因为其实我练琴有 80% 的精力花在读谱与阅读关于曲子的历史背景。”这个回答似乎让同学们感到讶异与好奇。因为多数学琴的孩子已经将动手指与练琴画上等号了。

读谱的过程是我最珍惜与享受的。每一位作曲家都有自己的语言,而这些语言所说的故事只能透过音乐家来呈现。

读您的书就如同我读谱一般,我慢慢的,一字一音的,想像您是如何将文字编织成一首动人的交响诗。我又如何将《单车失窃记》转化成曲目呢?简单来说,我并不是帮故事加上配乐,而是以读谱的精神来面对这本小说。

音乐家的我看着读者的我如何阅读,分析,感受这个故事。

错综复杂的几条故事就跟多声部的乐曲一样。我必须好好的拉着线头,以免放空时迷途。而书中的人物所受的创伤我也曾经体验过。

整场音乐会的音乐多数取材于东欧作曲家,因为有几位匈牙利,捷克作曲家用留声机圆筒采集偏远的民族音乐(folk music)。他们将采集到的音乐分析与内化,而谱出带有原始却又崭新的音乐语言。而我在读《单车失窃记》时,将不同的语言朗读出来的情景,不也像是在采集音乐吗?

书中,有许多片段的细节,让我似乎亲临现场。这些细节让我感受到光线,空气中的橡胶味,甚至我的手指尖都隐隐作痛。(音乐家最怕的就是看到或想到任何手指会割伤的场景)

这些细节让我想起 Enescu Violin Sonata 第三号小提琴奏鸣曲。这首曲子的细节堪称经典。作曲家将每个音的演奏指示都写在谱上,最终要呈现的是彷佛一名吉普赛乐手在即兴演出。细节让想像力更自由与丰富了。

而 Enescu 的对比是整场音乐会的最终曲 Mompou Musica Callada。这首曲子除了几个零星的音符在谱上,其他都留白。作曲家没有任何的演奏指示。因为这是寂静所发出来的音乐。只有内心才听的到。

读您的书就如同我读谱一般、甚至我的手指尖都隐隐作痛、只有内心才听的到⋯⋯至此我不是放心,而是相信。相信另一个艺术工作者,听到了属于她的音响,她将把我的作品带到另一片丛林、另一场战争、另一些心灵里。这样的形式,与我无关又有关了。

这会不会是文学和音乐对流的最适当距离?这会不会是我们想像过的,文字引发出声音最珍贵的“无意识”的意义?

最后,我想回到 DJ Ashba 的〈死神的歌谣〉上。在 Swinburne 的诗句里有一句:“被爱束缚的,此刻变成被死亡束缚。”我想在某一刻,DJ Ashba 那略带浮夸的表演,像这句诗一样,刺进了我的内心,以至于我在写作《单车失窃记》里的某些场景(比方群象的千里迁徙),也流露出了这样的感情吧?这两句诗完全可以做为那本小说的标语,甚至我想像过这样的场景——当时还是阿妹的林旺,跟随着象群走在丛林道里,两旁的士兵一一倒下,象一一倒下,而 DJ Ashba 站在中间,他背向队伍,正在演奏。而我写下:“象已经习惯突如其来的死亡,不论是人的或是象的。它甚至目睹过自己母亲的死亡。一枚流弹击中碉堡,周遭霎时被数以千万计的碎砖碎石笼罩,细碎的锐利物飞溅到母象头部、侧腹的肌肤里。连续好几个星期,驯象人替母象清理伤口,挖出一个水桶的铁屑与石头,但仍无法阻止死神。人类有一天会知道,象和他们一样理解黑夜、森林、雨季与伤心。”

非常违和、非常冲突,对我来说,却也非常贴切。我想,或许 DJ Ashba 从未想像过,那几分钟的演奏,可以成为一个小说作者在写作时的背景音。但这就是我说的对流,水在水之中,不再知道是哪一条河与哪一条河交汇。

我猜你也看过 Slash 的自传(还是访谈里的一个段落),他曾对年轻想学吉他的人说:“努力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并致力于此⋯⋯在你耍弄技巧之前,只需要努力将你知道的所有东西运用到手指上。”这跟写小说一模一样,不是吗?把我知道,想要表达,以及所有的疑惑运用到手指上。


图片|作者 提供

我想邀你一起去听这场演奏会,听另几双手指,解放我的手指讲出来的故事,一个(或几个)“被爱束缚的,终究变成被死亡所束缚”的故事。

明益

2020 年 1 月 30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