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团体中,总有一个像是领导人的存在。不论领导人的气质如何,群体当中总有人会抱持不满⋯⋯。

文|吴姗儒(Sandy Wu)

大学一年级是我出国念书之后真正开始快乐的日子。高中时期的种种孤单旁徨在上大学后突然消失,除了学习累积知识与求生能力,也自然地开始透过交友来探索找寻理解自己。从朋友的口中认知自己的模样,从同侪的眼光中看自己反射到社会上的形状。我脱离了高中忧郁期,重新找到生活的平衡点,开始跨步拓展交友圈。我曾经疯狂地在校园内胡乱走着跟所有碰到面的人说话。说什么呢? 我会讲一个无聊的冷笑话:“Hi, so, a mushroom walked into a bar and asked the bartender for a shot. The bartender said, Sorry, I only serve to human beings. The mushroom replied, …but…but I am a fun guy (fungi).”[注]

不管对方反应如何,我都会灿烂一笑跟他说:“很高兴认识你,我是 Sandy Wu!”没想到,虽然大家对我的印象活泼开朗、有点呆、有点怪、有点 Fob(Fresh off the boat,刚到美国的移民人士),我居然就这样轻松交到许多亲近的朋友:苏瓦、圈圈、奇威、丹派、高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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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开始确认自己是个有感染力的人,也渐渐发现不论先天具备或是后天训练,“沟通表达”和“幽默感”都是我非常擅长的交际工具,可我也同时发现,不知道为什么,我对很多生活上常见的价值观碰撞无法轻松宽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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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群体中,我对朋友天生有种强烈的保护欲(甚至管束),我会尽力让已经认同的团体能永远保有安全健康的环境。我会叮咛他们好好吃饭认真读书,我会在他们碰上各种问题时用心聆听给予建议,我会要求他们不要只是为了游玩而乱勾选相同的课程⋯⋯我活生生把自己当作生活秩序股长! 连他们去参加 house party,我都是负责清醒开车,一个个把他们平安送到家的代驾司机。

同时,任何状况下,有新朋友要加入我们,都得莫名其妙经过我的核准,即便我没有硬性规定,也并非唯一的核心人物,大家却会为了避免冲突或尴尬,先告知新朋友的来历背景等。

我快速建立了一个微小却极重要的友谊王国,他们甘于我的照护和支配,他们享受在我无聊规律而谨慎的泡沫中,或许当时他们也都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吧?

这看来极权的交友关系,竟也相安无事地度过前半个学年(现在想想也觉得惊人)。直到第三学期开学后,我们班来了我以前高中的朋友,夏瑾与维伦的二女儿:白英。

白英长得漂亮,家境优渥,备受关爱与关注。她虽有兄弟姊妹,但跟她相处并见识过她超自信、有想法意见、得理不饶人的样态后,很容易误以为她是独生女。毕竟是高中时的玩伴,我自然毫无防备地让她加入我们的群体,没想到这一下倒是吹皱了湖面的平静。

第一个沦陷的是个性内向害羞却突然对白英唯命是从的苏瓦。虽然他本就好相处,但他却完全忘记自己是有女友的人,摇身一变成了白英的超级工具人,在校园各处都能听到他们俩令人咋舌的对话。

“苏瓦帮我去列印。”

“好的,白英。”

“苏瓦帮我吃掉吃不完的披萨。”

“好的,白英。”

“苏瓦我不想开车,你载我。”

“好的,白英。”

一开始,我们猜苏瓦是真的完全被美色吸引了,所以还偶尔会闹他,笑他是白英的神奇宝贝或召唤兽。不过事情竟越演越烈,最后苏瓦居然跟交往三年的女友分手了。

本来一直静默、担任旁观者的圈圈看不下去自己兄弟如此扭曲的对待感情,特别约了大家想对苏瓦好言相劝一番,但苏瓦不但不领情,甚至跟圈圈起了激烈的争执。身为生活秩序股长,那样的场合除了把他们俩分别带开,我也建议圈圈去跟明明也有男友的白英说一声,希望可以建议她把男女界线划分清楚。

荒谬的事情可能真的有一就有二吧? 那阵子当我忙着孤独地制作艺术学院的期中报告时,这几位统统读商科的朋友们,也就自然长时间凑在一块儿完成 entrepreneurship 团体报告。

期中之后,大家相约学校娱乐间打撞球,当我抱着一大张比人还高的艺术展示板现身时,大夥儿都已经在玩乐笑闹。打个招呼后,我看见苏瓦非常正常地戴着耳机在打撞球,奇威、丹派和高高都热烈欢迎我并顺手接过我的作品,直到此时我才看见坐在旁边沙发的圈圈,与坐在他腿上的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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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错愕不已。

实在太错愕以致我完全失去思考能力,直直走向他们问:“请问你们在干嘛?”

白英倏地起身抱着我,并说:“Sandy,妳是我最好的朋友! 妳会替我感到快乐,对吧?”

我不明所以地用超级疑惑的表情看着她。

“替妳,快乐?”

“是啊! 我好谢谢圈圈喔! 我上周跟男友吵架又碰上期中考,烦躁不堪也不想写报告,都是圈圈帮我完成的呢! 还好有他! 他也跟我男友处得很好唷! 妳看,是不是很应该替我开心呢? 我生命里有那~么好的朋友。”

白英不知到底用了什么巫术,第二个征服的是长达八年没有交过女友的圈圈。我实在无法认同这样的价值观和复杂关系,加上忙碌打工念书,渐渐和大家保持了一段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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友谊的末端,相当孤单。而最让我疲惫的,是到我要回台湾前,这群朋友只剩下丹派与奇威没有被白英牵着鼻子走。专属我的 farewell party 上,白英当众跟我说的一席话,更彻彻底底让我明白何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欢送会办在我家,生活秩序组长本身其实还有担任康乐股长的天赋,因此我精心设计了各种闯关游戏,也预备了中西合并各式美食,想为美国念书的日子好好画上完美句点。

当晚七点,依约到场的各位在我的带领下快速分队,进行游戏内容,圈圈、高高和白英被分到同一组,丹派跟我还有奇威是另外一组,其他同学朋友也各自成团玩了起来。进行到拼图关卡的时候,我们这组迟迟找不到最后一张线索卡,游戏时间越拖越长,从玩心大起到饥肠辘辘甚至不耐烦,我们把整个家都翻遍了,就是找不到最后一张线索卡。

我愁眉不展,深深觉得游戏的趣味性被卡关给销磨殆尽,剩下要玩不玩的尴尬场面。就在此时,白英凑到我耳边说:“你们那组最后一张卡在我这。我先找到然后藏起来了。”我心中一惊睁大眼,看向她:“妳为什么要这样做?妳⋯⋯为什么要破坏游戏规则?”

“又不会怎样? 这又不是真的人生,我们都在玩,不是吗? 妳干嘛生气?”白英用不以为意的态度回应后,把线索卡抛向沙发旁的茶几。

“我当然生气,妳突然把大家的规则破坏了,让游戏无法进行也无法结束,那现在要怎么收尾?”我的音量渐大。

丹派站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后对她说:“白英,妳这么做真的很无聊。为什么要毁掉 Sandy 的派对呢?”

“噢拜托! 你们都给我冷静点!”她转向我,挑起单边眉毛,用关切的口吻说:“Sandy!妳知道妳不是世界的中心,对吧? 妳应该清楚知道宇宙不是绕着妳转的吧?”

丹派向来挺我,听她这样说也开始极度不悦地说道:“唉! 妳才应该知道世界不是绕着妳转吧? 妳对朋友呼来唤去,一下东一下西,难道我们都应该替妳做事吗? 妳以为妳是谁啊?”

白英不是笨蛋,她忽略丹派转而定睛在我这战斗力不足的脸上:“Sandy,妳从头到尾就是个怪咖! 妳难道没有指挥大家照妳的规则走吗? 要不是我,妳这群朋友才受不了妳! 我们来这个派对是高兴终于要把妳送回台湾。妳要线索卡吗? 去捡啊! 在那边!”她指向茶几下的线索卡。

我人生第一次屏息僵化感官几乎失能,或许,就是,那天。

苏瓦刻意把电视音量转大,我们才逐渐恢复活动力,像被碰到触角的蜗牛慢慢重新与外界接轨。

白英眼见情况覆水难收,稍微调整了自己的呼吸,伸手牵住我说:“Sandy,没关系,我们可以陪伴妳变正常。”

最好的朋友? 陪伴我? 变正常?

我到今天都还是无法理解这当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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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英与我的关系,因为我与她父母亲的融洽而被迫维持和平。当时那个年纪并不知道原来这叫作一山不容二虎。原来我们两个不同性格、模式、态度的交友方式,都称为不折不扣的控制狂。

白英从不允许任何人事物不合她意,她外型亮眼讨喜,书没有读得像她爸爸那么好,却十足是个 people-smart 的公主。她为达自己的目的,早就训练出说服人的高深功力,她很会颠倒是非,也很会让人以为自己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存在。她会徘徊在各个群体之间,让整个世界替她运作,某个程度上来说,她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在哪里,更知道自己要什么。

On the other hand,我因为害怕任何事情失去控制,总惯性地清清楚楚设立界线。大家明明可以轻松自在生活的日常,我却坚信有规矩必成方圆,不能空口说白话,任何计画要有想法、说法、也要有做法,只要乖顺地按部就班就一定能抵达目的地。殊不知,人家根本没有什么目的地,难道我就真的有目的地吗? 我想,当时的我只是想从学生生涯平静低调、甚至无趣地安全下庄罢了。

控制人的动机不同,带出的后果当然也大相径庭。多年后,白英搬离华盛顿州,和大夥儿也几乎断了联络,而早早搬回台湾的我,却到现在还是与这些同学经常联系聊天关心。

这不一定代表我是对的,毕竟我的恐惧造成身边人的压力是不争事实,但至少他们后来耗费不少时间努力解释,他们根本没有如白英说的那样看待我。老实说,我并没有勇气去面对这段关系的起伏飘渺,我只会躲,远远地躲藏。

搬回台湾后,我的噩梦里满满都是白英,我会在梦里用极其暴力的方式攻击她,我在梦里对她的所作所为尖叫怒吼,如英国工业革命时期的老旧蒸气火车爆炸式地回应雾都的冷冽难耐。

可悲的是,直到我开始噩梦连连,才真正明白我对她的情感有多么复杂难料。英文有句话是:“The opposite of love is not hatred; it’s indifference.(爱的相反不是恨,而是不在乎。)”

我还是爱她,只是我被喜爱的朋友伤透了。

[注]此笑话中文直译为“有颗蘑菇走进酒吧,向酒保点了杯烈酒。酒保对它说:‘很抱歉,我只为人类服务。’蘑菇回答:‘但,但我是个 fungi 唉⋯⋯。’”“fungi”为蘑菇之意,谐音近似“fun guy”,意指有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