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韩国诗人崔泳美,2017 年〈怪物〉一诗,成为韩国 #Metoo 运动的开端,然而,真正引爆却是在 2018 年 1 月。豢养怪物的是哪个世代,又是谁该去承担?

“不要坐在 Mr.En 旁边”
文坛新人 K 如此警告我
如果年轻女孩坐在他身边,他会摸她

我忘记了 K 的忠告,坐在了 Mr.En 身边——
Me too.
我向妹妹借来的丝绸上衣被弄皱了

几年以后,在出版社的年度会上
我看见 En 摸了坐在我身边已婚的编辑
我向他大喊:

“你这令人恶心的老男人!”——〈怪物 괴물 〉

2017 年 12 月,韩国文艺杂志《黄海文化》冬季刊号,以“性别战争(젠더전쟁)”为题,释出诗人崔泳美的诗作〈怪物〉,凌厉地影射韩国文坛存在已久的性骚扰事件,这位 Mr.En,还是多次被 Notul 奖(隐喻诺贝尔奖/Nobel)提名的大老人物。

沈痛的控诉,直指文坛核心,却没有引起大规模的讨论。

直到 2018 年 1 月 29 日,韩国检察官徐志贤上电视台,指控检察官安泰根性骚扰,而司法界企图掩盖事实,人们开始猜想 Mr. En 是谁?那头怪物,是否真为韩国殿堂级诗人高银?

诗人崔泳美、怪物、Mr.En,关键字纷纷登上韩国搜寻榜,此刻坐在我面前的崔泳美回想:“当时我知道,我必须为我的诗做出回应。”

2018 年 2 月 6 日,她亲自上韩国电视台 JTBC 回应大众对怪物的各种揣测,“我决定说出真相,但不是全盘拖出。只谈到韩国文坛的现况、我曾经历过的事,还有那些被掩盖在文坛底层的性骚扰案件。当记者问我关于〈怪物〉的事,我没有全部都说出来。”

“因为我真的很害怕,到现在也很害怕。”

可是此时我眼前的她,正微微拱起背,手里紧抓着准备好回应问题的纸卡。

或许打从选择站出来的那刻,她就从来没有打算因为害怕,就退让些什么。

层层叠起的骚动:怪物是谁?

韩国文坛性骚扰的事件,更早以前就存在了。2016 年 10 月 ,小说家朴范信(音译)遭女性编辑在网路上指控性骚扰,后续亦有文化圈的人士纷纷揭发存在已久的权势性侵,却没有关于 Mr. En 的消息。

不过,一位记者那时打电话给崔泳美。

“文坛爆发性骚扰时,我接到了那位记者的电话访问。在电话中我说了很多,但这并非正式的对话。后来记者问我,能不能面对面谈?他说如果没有在电视机前面接受采访,就无法公开此事。”她因为害怕,没有接受采访邀约,电话访问内容亦没有公开,但是整段对话都有被纪录下来。

2017 年 9 月,崔泳美接受黄海文化邀约,写下以女性主义为题的诗。10 月完成后便把诗作〈怪物〉寄给编辑,几乎同一时间,美国 #Metoo 运动(哈维温斯坦性侵案)爆发。

“我知道美国爆发性侵案后,决定增加一些句子到诗作里,包括 “Me too” 两个字。”12 月〈怪物〉释出后,她说,其实当时并没有感受到任何压力,很少人知道这首诗。她就想,好吧,就只能这样了。

真正的引爆点,是在检察官徐志贤上节目后,开始有记者打电话问,好奇那头怪物是谁,可崔泳美始终没有直接指出怪物的名字,即便上电视台受访亦没有。

真相揭露后:是谁豢养了怪物?

每次看见 En 的名字,被列为 Notul 奖名单
我想
如果有一天 En 真的获得 Notul 奖
我就要离开这个国家
我不想活在这个肮脏的社会 ——〈怪物 괴물 〉

在写出诗作以前,En 的事迹已成韩国文坛众所皆知的事,包括仗着在文学界的权势声量,骚扰年轻的女性作家、编辑。崔泳美的诗作引发讨论后,诗人朴振成 3 月 5 号亦在部落格上,写下自己曾经目睹 Mr. En 对女性暴露生殖器,反省自己当时没有任何作为。

我们问她,揭发真相后,对你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现在是否有更好些?

“在揭发真相以前,我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静的。但是在这之后,许多人想见我,就不再平静了。去年夏天,高银向我提起诉讼,从那时,真正的战争开始了。”她说着。

2018 年,高银对崔泳美以及其他指控人提告,求偿 10 亿韩元。我们进行专访的当天,崔泳美的官司还在进行。然而即便事情已成风雨,搅乱了安宁,有些事她不得不做、不得不说。

崔泳美想了想,接着语带歉意:

“我在写〈怪物 〉的时候,一直觉得很对不起年轻一代。太晚了,我应该更早之前就把诗写出来的。当然,我势必会承受压力,但是我告诉自己,我无须害怕,真正该害怕和羞耻的人是他,不是我。”

那一声声抱歉,是对年轻一代的抱歉,语气很轻,听来却沈甸甸。在现场听她诉说歉意,我情绪难以平复。我想着,豢养怪物的是哪个世代,又是谁该去承担?

风起云涌的女性意识

2017 年到 2019 年,韩国女权运动风起云涌,2018 年有 1.5 万人走上首尔街头,抗议政府消极处理性犯罪者,放任色情偷拍影片猖獗,后有“挣脱束衣”的素颜革命运动,到现今市面上不断出版的女性经验书籍、电影。我问她,怎么看待 #Metoo 运动打破沈默后的现象?歧视这件事仍旧存在吗?

“韩国是非常保守的社会。尽管我们讲求人人平等,但是法律无法规范所有事情,在法律之下,韩国男女间还是存在许多性别差距,我认为,那些隐性的歧视才是最关键的问题。”

她说,尤其是身为一位未婚女性,很多时候都会感觉到不平等。譬如她平常到烤肉店、火锅店,店员并不会主动服务女性:“但如果你是一位男性,服务生就会帮你准备好食物。”同样的情况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在她的日常。

“能看到女性说出经验,自然很好,尽管我知道有些男人,不喜欢这类的倡议或讨论。可一切变革是必然,历史有跌宕起伏,但最终会走向同一个方向,对的方向。”

韩国在 #Metoo 运动后,有着缓步改变:工作场合上的饮酒应酬需求逐渐减少,男人们开始注意自己的言行;校园里的 #Metoo 事件受到重视,人们开始聆听受害者的故事⋯⋯尽管,司法对加害者的判决结果仍旧太轻。

当我问她,你觉得一切会变好吗?她笑着点头,然后说,这需要时间的。

崔泳美手里握着纸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的,是她所见到的改变,就像手里握着对韩国的盼望,对女性未来的想望。

我想,崔泳美说的那个远方,不会太简单,但是是绝对能抵达的,到时,我们谁都无须对谁抱歉。

编辑后记

访问完崔泳美后,她在世界妇女庇护安置大会现场,有诗选集《The Party Was Over》的签书会,那是为了这次安置大会而出版的英文诗集,集结她成为诗人 35 年来,最经典的诗作,包括〈怪物〉。

第一首诗,是她 2009 年的创作〈已经(이미)〉。我反覆读了好几次,记忆起她在受访时,尽管嘴里说着害怕,却丝毫没有后悔的神情。我想,一个受过伤的人,是有力量的,曾经的疼痛与疤痕,那都是会成为力量的。

已经湿了的鞋
不会再湿了

已经悲伤的人
不会哭

已经拥有一切的人
不会受伤

一具已经疼痛的身体
不会受困于羞耻

已经火热过的事
不会说任何一个字——〈已经〉

崔泳美揭韩国文坛性骚扰时间轴

  • 2016.10:一名女性编辑在网路上指控作小说家朴范信涉嫌性骚扰工作同仁。一名记者打电话给崔泳美,想了解文坛的性骚扰事件。
  • 2017.09: 崔泳美接受黄海文化邀稿。
  • 2017.10: 美国爆发哈维温斯坦性侵案,同时间,崔泳美完成诗作〈怪物〉,并寄给黄海文化编辑。
  • 2017.12:《黄海文化》出版冬季刊号。
  • 2018.01.29:韩国检察官徐志贤现身电视台 JTBC,指控检察官安泰根性骚扰一案。
  • 2018. 02.06: 崔泳美亲上电视台 JTBC 回应大众猜测,但并没有正面指出 Mr.En 是谁。
  • 2018 夏:高银对崔泳美以及其他指控人提告,求偿 10 亿韩元,直到 2018 年 10 月 6 号,官司仍在进行中,崔泳美至今亦无直接回应 Mr.En 是否为高银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