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妳拿掉了一个孩子。从那天开始,妳天天告诉着自己类似这样的话,我是加害者,我不能快乐,也不值得快乐,宝宝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

那些日子,是这样的。

第一天,看着刚拆开的验孕棒上面,挂着两条红线。天阿,我还真没想过是这样。那一天,妳的脸,是震惊、无助与旁徨。

第三天,坐在妇产科大厅,看着手上超音波照片,是种很特别的滋味,我的子宫怎么住了个小小的你啊;尽管隔着肚皮,脐带与羊水,仍依稀感觉到我们紧紧相连,这真难以言喻,那ㄧ瞬间,妳曾想过,我想成为一位母亲。那一天,妳的脸,是感动、悍勇与希望。

第二十六天,夹杂着那段时日的焦急与疲惫,妳捧着那憔悴的脸,独自走进了手术间。躺在那不锈钢材质的手术台上面,虽铺着白色的布,还是无法掩饰它的残酷。医生穿了亮绿色的手术服从左侧走了过来,隔着手套的手,碰到了妳的膝盖,那份冰凉直达了心脏。

当时妳想着,我选择躺在这,真的对吗?那一天,妳的脸,是孤独、无助与害怕。接着,妳睁开了眼,看着那垃圾堆里那一团的血,摸着空了的子宫,感受这阵子紧绷的胸口,呼,真的结束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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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妳拿掉了一个孩子。孩子离开了,歉疚、悲伤与罪恶也住了进来,它们把妳如孩童般炙热的双眼,换成了张冷漠沮丧的脸。把妳那些对世界的单纯与盼望,对爱情的热情与欢愉,也在那天葬在那冰冷的手术台上。从那天开始,妳天天告诉着自己类似这样的话,我是加害者,我不能快乐,也不值得快乐,宝宝我对不起你,我真的对不起。

最折腾人的是,妳自责地对自己说,怎么当初的不小心,后来需要伤害一个留着自己血脉的生命?面对这社会大声疾呼着“每个女人都该是有爱的母亲”,那份思念与眼泪成为了不能说的秘密,也成为了我与先前爱着的他之间难以跨越的距离。怎么搞的,都已经说服自己千百次这真的不得已、这不是我一人的决定,眼泪都快流干了,还是好难接纳这样的自己。

那感觉像是台风天被丢到大海里,都要溺水了,妳心里暗自想着,靠我一人我游不上岸啊,我真的需要帮忙啊,但妳知道不能喊出来,因为站在岸上的他们会说,这是妳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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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如今,妳还不能确定,当初那决定是否能被允许?越是对宝宝感到愧疚,就对他越是感到厌烦与失望。这不是两人当初的决定?为何现在只有我一人独自关在这冰冷的牢房?为什么由我独受着这罪名?我被这罪恶拖着好难前进,你怎能期待着我要放下过去?

妳跟他的爱情,从起初两两相忘的爱意,那天之后,厚重的冰就这样降临,覆盖着妳跟他,让你们的爱无法呼吸,连碰触、说话的时间都显得多余;时间就这样停在那天,我们的爱就跟宝宝的心跳一样,暂停在那天。

昨天,妳一如往常走回大街,好像遗失了些什么,嗯,假装体面,那种心冷对照这周遭世界的虚华,映照出妳的凄凉。妳对自己说着,还是只有我一人,只剩我一人。之后,妳还是每天回家,只是妳与他彷佛隔了道墙,尽管亲爱的他躺在一旁,却如咫尺天涯。那一天之后,妳好像有家,却又好像没有了家。

亲爱的,我知道人工流产后到现在,也过了一段时间,但仍是妳心头上难以愈合的一道伤疤。

即使妳清楚当时决定进行人工流产手术的理由,但事后不免感到强烈的自责、罪恶与愧疚。嘿,许多女孩与妳一样,经历手术后心理也有类似的动荡。

因为人工流产与其他失落经验不同的是,妳或多或少知道那可以是自主决定要不要发生的失落经验 [1],也是为什么后来妳在心底暗自问着自己,既然可以选择,为什么当时我选择不要?是我选择不要,为什么我还要悲伤难过?

后来,好多好多的自责、愧疚、罪恶快压得妳喘不过气,对于伴侣无法接住妳,妳感到失望生气,于是妳也越来越封闭,决心要自己处理。

我确实知道,在决定前,这些日子妳努力权衡与思索,无论最后是谁的选择,当时的妳也相信放弃孩子是现阶段比较好的选择,当然我也懂,要做出这决定真的不容易。但失去孩子后,那些负面感受一涌而上,也让妳对于自己、爱情、未来感到困惑与茫然,我想告诉妳,这些感受都很正常,也都经历失落时必经的过程。只是我猜,这段时间,妳孤单的疗伤,而伴侣的态度,妳觉得自己好像被遗弃一样。

其实好多女孩曾像妳一样,将如此巨大的伤与秘密藏在心里,就好像“人工流产”是社会的禁忌似的,是个要被噤声的秘密,加上男女性面对人工流产的经验、悲伤失落的调适有不同的方式 [2],使得妳感受到走向复原的历程怎么比想像中的意外艰辛。

根据统计,在台湾,一年将近有 50 万人次人工流产手术 [3],奇怪的是,人工流产的议题却在我们社会中不会被轻易地谈论,这个无声的秘密,就这样消失在我们的日常生活里。

但在每个女孩的人工流产经验里,不单纯只是女性的个人议题,也是关系议题,更有性别议题的痕迹。

女孩的心情

独自承担不成为母亲的罪名,难以承认失去孩子的悲伤与思念

失去孩子是不被社会文化所接受的失落经验。明明当初是与伴侣共同的决定,最后却由女性独自承担“不成为母亲”的罪恶。在社会的共谋下,加深了女性认定“我就是个加害者”的沈重罪名。那真是个血流成河的代价,就好像我选择人工流产手术,我日后也没权力思念孩子一样;好像我一知道我有了孩子,我失去我身体或人生的决定权一样。

当所有人都共同看着妳,监视着妳,谩骂着妳,其实妳真正想说,面对失去孩子,除了被检讨之外,谁愿意了解,我才是最痛苦的那个人。

失去孩子的悲伤在如此的社会氛围下无法被完整的诉说,更是成为当事人心中极力维持的秘密,这将成为一种被剥夺的悲伤(disenfranchised grief)——因为社会文化不认可堕胎,当事人即使有失落与悲伤,也无法公开地表达出来,这将使得女性失落调适的历程走得更加艰辛 [9]。

研究指出,人工流产手术后女性会出现罪恶、愤怒、沮丧、自我隔离,责怪伴侣、失眠、思考阻断、对性失去兴趣等情形 [1][4][5],也将伴侣关系造成了负面影响。但这些感受暗示了什么心理需求?

从萨提尔冰山模式来看 [6],那些罪恶、愤怒等情绪,或许是女孩们体验到失去孩子的悲伤时,心中燃起“你是个加害者,你凭什么思念?你为什么要难过?”的念头,好像不应该拥有失落与悲伤似的,于是对于原先的悲伤感受,燃起了另种感受——罪恶与羞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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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女孩日后感受悲伤时,都会认为这不应该,同时拒绝了内在最真实的部分,这将引起更大的痛苦,失去拥有完整感受的权力,这将阻碍了失落调适的历程,这也是为什么许多女孩们做完手术后感到低自我价值的原因之一。另部分是当做出了这决定,而受到其他人的指责时,也会让妳感到相当孤独与封闭,好像犯了好大的错一样。在这时候,特别可能会埋怨伴侣,明明是我们一起,为什么现在独留我经历这些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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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我想对妳说,在社会上确实好多人都对堕胎有各自的期望与想法,但如果也接手了“加害者”的枷锁,让它绑架了妳,假装那些失去孩子的种种悲伤、失落、痛苦不存在,不应该存在,也跟着生气自己,选择封闭,这会让妳好难接纳当下如其所是的自己,好难承认对孩子的爱跟悲痛,也持续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忘了其实当初是认真考虑后才做的决定,也忘了自己是能爱的人,忘了妳真的好受伤,同时也忘了这段时间真的好需要被疼惜。

事实上好好接纳自己当初的决定,尝试诉说那些悲伤与思念,才是疗伤历程中,最重要的一站,也是妳能为自己给出的温柔。

女孩,我也懂,孩子象征一种承诺,尽管妳最后答应了接受手术,但妳心里最想对伴侣问的是:

你有没有要跟我走人生这条路?在我受伤时,你是不是在我旁边?我可以信任你吗?这些问题,在面对伴侣事后的消极态度时,被妳硬生生地吞了下去,心中满是怀疑与不确定。

研究指出,男性伴侣的态度对于女性经历人工流产的事件有其重要的影响,也影响了伴侣关系的维持,其进一步指出女孩在面临人工流产,多半对另一半有着相当失望、挫折的情绪,感受不到男性伴侣的积极回应或是诚意,也会开始怀疑伴侣关系的承诺 [8]。

那种感觉像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背弃了我,我在你心中是否重要?未来我是否仍能相信你?若女孩们这些困惑无法得到回应,对伴侣关系又是一道深深的伤。但男性面对女性伴侣人工流产后的经验为何?

男孩的心情

说不出口的是,我很抱歉,我无能给妳一个家

她是非预期怀孕。第一次看诊的超音波照片提醒了我,我伤害了她

—— 小 B

男女性面对人工流产的失落调适经验,与社会建构的性别角色有关 [8][9]。研究发现,男性被社会建构为要扛起一个家、要给出保护的角色,所以在面对女性伴侣非预期怀孕时,男性会对于自身角色开始感到困惑,怀疑自己是否能承担起保护女性伴侣的责任,但行为上却倾向压抑情绪、独自处理的情形,更容易以理智层面——问题解决导向来面对。

像是面对当初人工流产的决定时,习惯以经济、伴侣身体作为是否留下孩子的考虑,而非情感与承诺的角度。事后也可能会说:人工流产已经过去,就往前看吧。我猜,这句话,你不只面对这件事,而是面对每次的悲伤时,你都这样对自己说,你真以为这是解决问题的良方,这几十年真的是这样边告诉着自己,也就这样长大。

但女孩在经历人工流产后的失落,是需要被好好安抚,这段时间最需要获得你的积极回应,让她感受到你们站在一起,一同疗伤。所以若执意期望女孩要放下、否认那些失落悲伤的情绪,这样做,会让女孩在黑暗低谷中,彷佛失去最重要的依靠,认为明明当初是我们一起种下的因果,却由她一人受这些苦,将使两人最终走向殊途。

从成人依附的角度来看,失去孩子对于原先依附关系是份伤害,如同依附创伤 [7],在面对失去孩子,对原先在关系中的安全感是份威胁,此时更需要开放的诉说痛苦,寻求安慰,彼此疗伤。

伴侣两人的步调若不一致,又无法一致回应彼此的痛苦,可能让两人关系渐行渐远 [8],或许也跟许多伴侣在面对人工流产后选择分手有关,因为已经失去对这段关系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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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懂,原先你真以为用力解决问题与放下伤痛,才是负责任的表现,但在她眼中却是被拒绝、推开、毫不在乎的感受,反倒记起那些日子所受的牺牲与委屈,承受的许多压力与眼光,她开始怀疑这一切到底值不值得,而燃起被欺骗与被抛弃的感受,当她的这些感受燃起,于是用失望、愤怒与厌烦来反应。

而你接收到她的失望时,又更加深对自己无法保护的罪恶与无力,显得更疏离与回避。最终,她暗自慎重考虑两人关系的承诺,沈默与远离成为两人关系熟悉的旋律。不一致的沟通模式,却导致伴侣关系互动的恶性循环,或许两个人都有共同的心情是,失去孩子后的伤痛,以及经历人工流产事件后,关系是否能维持的不安,其实是类似的,只是我们试图解决的方式不一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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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我想跟你说,其实女孩要的好简单,只是被接住,让她知道你跟她站在一起,她只是要被理解这段时间的痛苦与害怕,想被安抚那些失去孩子的伤心,想被感激,谢谢妳为我们一起做了这份牺牲,我爱你,我会好好珍惜妳,让我照顾妳,我们一起哭,未来一起走。

男孩,我猜这句话你也在心底问自己好多遍:

我这样伤害你,妳还愿意跟我走吗?

这确实是种伤痛,对你与她都是,承认痛,没关系的,承认抱歉,也没关系的,承认我伤了你,但还是想跟你一起走,也没关系的。承认这一切,反倒是种勇敢的表现。

我们一起走,好吗?

起初罪恶感与害怕都阻碍了我们彼此亲近,也忘了我们其实心都是好受伤的,也都好害怕经历人工流产后我们在彼此心中的份量,最重要的是两人都需要脱下伪装,靠近受伤的彼此。

我们的痛苦与无助是相似的,因为我们失去的,是我们共有的孩子,这是我们共同的故事。

关于人工流产,过去只是暗地里的谈,这些故事没机会好好地诉说。人工流产后,绝不代表结束,疗伤的历程是持续的、长久的,需要好好接触那些失落的感受,那些眼泪在他人的陪伴下得以疗伤,这段时间人际的支持是重要的 [8],男性伴侣的陪伴,对女孩尤其重要,因为你与她才是一同经历这孩子的孕育与死亡的那个重要的人,在这份亲密的连结下,由你陪伴女孩一同拨开那些自责、罪恶、后悔的云雾,陪着她一起诉说那些悲伤与思念,才是最重要的疗愈。

你忘了给他的不是生命,而是故事。说故事,若能让创造故事的两个人来诉说,这故事才能说得有意义。

现在,先放下加害者的罪名,把这罪名还给社会,那不是你们的经验。再来,在属于你们两个人的家里,好好诉说这份失去孩子的故事,不管是罪恶的、后悔的、怀疑的,也可能是悲伤的、痛苦的、问心无愧的。记得,你们是一起的,在这痛苦中,尝试找到你们两个人各自的位子,接住各自的脆弱,也恢复亲密的连结。另外,去相信当时做这选择的自己,原谅当时的自己,也相信自己真的已经尽最大的力气给出现状最好的决定。

最大的勇气也许是,你不后悔做了这个决定,这不是狠心,正是因为我爱你,才认真思考现在无法拥有你。

最后,去找到两人一同思念这孩子的方法,孩子虽然离开世上,但他的影响力却好深,深到让你们开始脱去稚气的脸庞,也正走向成长。

鼓励你找到一个方法,跟伴侣一起去哀悼这份失落,去思念孩子,对他说说话,说声抱歉,说声我爱你,说出谢谢与再见,爸爸妈妈会带着这份失落与记忆,一起长大。

这份伤痕,可能最后会结成疤,它会永远存在,而这些伤痛在,是因为爱着,这是永远不会忘记的事情。未来,我们会成为扛得住家的爸妈。直到那天,我们再把你生回来,宝贝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