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庭心理学看《返校》,也许,重要的不是想起,而是知道。

环观一些影评或身边友人的观后感,《返校》所得到的评价其实蛮两极,主要可分为两点:(1)如果它是一部政治色彩的电影,它有否成功反映白色恐怖时期的样貌,和对此展现出反思的批判?以及,(2)要是如电影监制李烈说“《返校》注重的是人,所以不应拍得太政治化”,那女主角方芮欣的回忆或赎救之路,有否成功达至结局的“致自由”(个人/政治)?

放心,今天这篇不全是爆雷的影评,我会先从这些疑问去思考家庭无形的影响力,绕道到最后才来回答《返校》的影评为何如此两极。


图片|《返校》剧照

“这原来是我的错!”是的,但这句话不全然对

在心理治疗的工作里头,常常强调唯有当个案意识到他所抱怨的种种家庭、人际、感情困扰中,其实自己也掺了一脚,甚至是由自己的潜意识挑起,即错不全然是别人的时候,他就因着“背负起自己的责任”而渐渐走上改变的路途。这的确是一个令心理师和个案都感动的时刻,经典的对白是:

“啊!原来这些事是我所造成的,这原来都是我自己…(怎样怎样)…的问题。”

不过在心理学上,我们会发现一些个案其实是过度神经质(excessively nervy)的小孩,他们常常会自惹麻烦,变成别人眼中的讨厌鬼,甚至引来别人的霸凌。要是心理上的问题没有得到处理,他们长大以后,又会常常在关系上受挫,在别人眼中成为任性又自我的攻击者。事后,他们又总是为此愧疚,无奈于不受控的情绪爆发和自我的恶(badness)。而为了能让自己感到安心,他们就要有能力在外边看见自己内心的善(goodness)[1]。

好比一位个案,他很需要在各种志工服务上让自己看到自己内心的“善”,来对抗他常常在关系中不受控地反应的“恶”。在一段长时间的心理谘商后,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在意着甚么、因甚么受挫、内心有甚么念头、最后造成怎样的结果。因此,于是他──就如《返校》的方芮欣──回过头来承认自己的“恶”和面对自己一手造成的“错”。

然而,“面对恐惧以后才有自由”的自我救赎之径,并未顺利上路。每次投身于关系之中,不管个案他带着多大的善意,做出来的、或别人感受到的,常常与自己想像的不同。原因我会说:因为他又把问题全都揽到自己身上!但更准确的说法是,他“记”起来的问题并不是全部,他其实仍被一个无形且不自“知”的、更大的背景深深影响着──所以现在让我们来问还未问的:这个小孩怎么会过度神经质?


图片|《返校》剧照

不是不想记不起来,而是根本记不起来

人不可能独立于环境而长大的。所以早期环境,即家庭对个人的无形影响力,应该得到更多的重视。我听过有一位女性,她从小受到父母极高要求的管教,只要无法于 XX 女中拿到第一名都会被惨惨的修理。长大以后,即使受忧郁困扰的她,也一再希望以工作上的成就来换取父母的认同。但当她的心理师点出:

“其实你是很怕父母不爱你(意指她从来没有真正感受到父母的爱),某程度而言,你不敢相信你父母小时候对你是很差的。”

她被这句话吓坏了!一般人认为浅显易懂的事实,却是她为了活下来必须防卫的。

这位女性个案从来没有思考过、也意识不到自己今天的情绪问题,其实跟早期家庭环境有怎样直接的关连。所以她瞎忙了半辈子,用尽不同方式调解自己生活上的各种问题,认为有好好面对自己的“恶”与“错”,还是没有如愿。同样,上文提到的那位男性个案之所以会如此神经质,是因为一连串交织的隔代教养、家暴、父母对他的态度、他对父母的复杂情感所造成的。然而,这些东西已经淡退至能发挥最大潜意识影响力的背景之中,不经过长期的谘商,我们都难以发现并思考这些过去怎样于今天仍旧无形地作用着。

所以在心理治疗的自我救赎之旅中,“记起”那些自己的恶所招致的错,并不必然能解决问题(当然也是重要的一步),因为常常真正重要的是“记不起来的”、在无形中引领着“错”的环境影响。

要面对它,不是用“记起”,而是要去“知道”,就是重新建构起来。

可惜的是,不只心理健康程度较差的个案,连一般人也不一定能够/想要“知道”,因为它就在我们的内在隐身着。


图片|《返校》剧照

“原来我不被(国)家所爱!”当认尽一切的错,反而赎错了罪

绕了一圈回来,是时候回应《返校》的影评为何如此两极。相信有认真看上文的读者已经自行猜到,评价两极的原因就在于:《返校》的确注重人,方芮欣内心的赎罪与自由,却忽略了这个人的政治环境影响力。

《返校》里那只提着灯笼去抓人的怪物(衙差?香港电台的《头条新闻》就是用衙差来影射香港警察)的脸是一面镜子,当芮欣选择去面对自己对他人所造成的伤害时──“我不要忘记,我要记得”──镜子就破掉了。而且她不跟魏仲廷一起离开翠华中学,要去找自己间接害死的张老师。镜子所映照的,或那句“你是忘记了,还是害怕想起来?”所指的,始终是在“局外”的芮欣自身的罪恶感而已,若说有甚么跟“局内”政治有关的,就是她利用了这个国家机器来实践了自身恨意的遗憾与创伤。

一如有文章一针见血地问道:如果芮欣的举报没有导致张老师被国民党捕杀,她还会内疚吗?她还会对政权有所不满吗?[2] 我相信不会。因此,芮欣的赎罪,只做了一半!她记起来的也只有一半!民主与自由精神只是牵强地跟她扣上半边。

她虽然记起“都是我的错”,却不知道自己的错的生成背景为何──从家暴的父亲和不管孩子的母亲环境下长大,到白色恐怖的政权下当一个不念禁书的乖学生认同,背后都指涉着她不敢思考“原来我不被(国)家所爱!”、甚至一早被它所害、塑造成我今天讨厌自己的样子。

《返校》影评的两极化,就如同监制李烈希望注重电影中的是人,那些个体的罪与赎,但又希望把民主自由这些政治意识扣上边。或反过来说,《返校》明明就是一出政治意味浓厚的电影,不幸是芮欣辛辛苦苦的赎罪,却又逃避了身上的“政治环境/家内戒严”问题──一种整个世代的创伤都以“不该提”的方式传递[3],或以精神分析的用词,这些事情被“内在的监控者:超我”禁止去知道。

有时候,“这不是你的错~”这种俗辣的心灵鸡汤也是有道理的。只是它的表达过于无力,一如还魂的张老师对芮欣说:“害死我们的并不是你”,或人们只会把所有错都归到自己头上。也许,要真正面对这段(国)家的环境创伤,是“害死我们的既是‘你’,亦是你还不知道、却在你内在的那个‘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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