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怪,不要找我,就要怪酒精。”她从来都没有想和他发生关系,更不曾有过半点对异性的好感,不可能因为喝酒就突然来个大转弯。“要怪就怪酒精”这句话,是真的吗?不是怪罪于人,而是物件吗?

阅读是秀珍纾压的方式,因为看书最唾手可得。起初她读的不是小说而是新闻,只要在网路上敲几个关键词就可以看到许多资讯。性侵、怀孕、堕胎……这个国家被性侵的女性多得不可胜数。网路视窗开了都超过数十个,案件仍持续跑出来:被性侵的女性、怀孕的青春期少女、被偷拍的女性、被刀子捅的女性,还有被抛弃的新生儿。秀珍之所以锲而不舍的搜寻,原因很简单。

她想知道其他人的情况是什么样子。秀珍很讨厌去谘商室或受害者治疗团体,毕竟安镇是个小城市,风声很可能传出去。虽听说那些团体会彻底保护成员的隐私,但秀珍才不相信。她害怕人们的恶意,说得更准确些,她无法信任那些毫无形体的声音。恶意反倒还能信赖,至少它具有明确的意图和形体。

春子的女儿、不良少女的女儿、不幸的女人,这些是自从在八贤就一直跟着她的声音,用漫不经心的口吻指称秀珍。村子里的人都是善良的好人,但他们在说那些话时,似乎完全没有想到秀珍会因此受到伤害。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地上有颗小石子。秀珍一定跟她妈妈一样笨。哇,天空上有飞机飞过了。春子八成又跑到其他地方生孩子啦。冬天到了,下雪了。我的天啊,秀珍要上大学了?大家就是这样,好像压根没发现自己到底在说什么。

即便事发已经过了十二年,那男的也不认为自己性侵了秀珍。

所以秀珍读了一篇篇报导,想知道有类似经历的女性究竟都是怎么捱过的。在浏览了数百篇性侵报导后,秀珍明白了一件事。出现在新闻的性侵大致可归纳如下:

  • 受害者还来不及报警就身亡了。
  • 受害者在报警后身亡了。
  • 受害者报警后,在判决中败诉了。
  • 受害者报警后依然活着。

从这些简短的句子中,秀珍什么都感受不到。她想知道的不是这些,而是妳们的心情如何。和我一样觉得自己很悲惨吗?晚上会恶梦连连吗?像我一样,觉得自己是卑贱的小虫吗?

她最感到好奇的,是罪恶感。

我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却好像做错了事?是因为我拿掉了孩子吗?可是那真的能称得上是孩子吗?在非自愿的情况下,以非我所愿的方法所产生的细胞,就非得称他为孩子吗?那么我呢?我的人生呢?我的身体呢?妳们又有何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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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像自己的母亲,像春子一样,干出了相同的事。不过就是一夜情,有什么好大声嚷嚷的?人生艰苦的事还多着呢,何必为了这点事大惊小怪。俗气,太俗气了。闭嘴,给我闭嘴。外婆,外婆!我该怎么办?外婆,我好害怕。秀珍跑了起来。赶快回宿舍吧,我必须赶紧回到昨天那个上台报告的我。

她在巷子里狠狠摔倒,膝盖磨破了皮,鲜血汨汨流出。

我不是自愿的。但,假如我是呢?

假如我变得像春子一样,真的想得到什么呢?那这件事就烟消云散了吗?一夜情这种失误也在所难免嘛。只要这么想就会没事吗?那么,我不是出于自愿的事实,又该从何处获得救赎?

她从地上爬起来,一拐一拐的走着,泪水不由自主的流下。万一他四处张扬,我又该怎么办?

她很害怕,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好想见到外婆。外婆吃那么多苦,可不是为了让她碰上这种事。这是我的错,我应该小心一点,是我的错,我犯下的错。

秀珍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她没办法承受这一切,内心只有一死了之的念头。就在那一刻,有人摸了摸她的头。她吓一大跳,抬起头,宥利就在她眼前。

“秀珍,妳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听到那轻柔的嗓音后,秀珍彻底崩溃了,开始号啕大哭,肩膀也不住颤抖。宥利搂住秀珍的肩膀,轻轻拍抚她的背。

读完《我们是马尔瓦尼一家》后,秀珍开始成天窝在图书馆里读其他小说。她不停在寻找玛丽安,有受害者出现的小说。那就是秀珍宣泄的方式。就像吸毒者会去参加治疗团体,吐露自身经验,想办法克服毒瘾,秀珍则是靠阅读有性侵受害者出现的小说。没必要向谁提起她的遭遇,也没必要听别人的故事而潸然落泪。小说有别于报导,它是有心的,可以真切感受到一个人的心。

秀珍努力的记住那天的事。要是当天身体留下反抗的痕迹就好了,她确实好像在脚步踉跄时抓住了他的手臂,但她完全不晓得那个行为出于何种状况。难道是秀珍诱惑了他?又或者只是将身体重量交给了他?她连自己对他说了什么都没有印象。她肯定是开心的大呼小叫了吧。但她不知道自己的用意是为了诱惑他,还是当下纯粹觉得好玩而已。

可以确定的是,她从来都没有想和他发生关系,更不曾有过半点对异性的好感,不可能因为喝酒就突然来个大转弯。要怪就怪酒精,真的吗?是这样吗?他说了,我以为我们在搞暧昧。为什么他会那样想?拜托让我想起一点事情吧,什么都好!

如果是那样,她就能加以反驳了。如果干脆让她记得所有事,她就能直截了当的回呛:“我们并没有在搞暧昧,只是我喝醉了,才会稍微靠在你身上。你连喝醉酒和对方把身体靠在你身上都分不清楚吗?白痴。”

她很显然不是出于自愿,却无法证明,只要无法证明,就不会有人对此表示认同,这现实令她悲惨万分。经她搜寻的结果,大部分性侵只有在女性强烈反抗时才会被承认,也就是说,只有在暴力发生时才会被认定为性侵。这令秀珍相当困惑,倘若只有在女人被毒打一顿、放声大叫、遭受恐吓及受到生命威胁下发生的性行为才能称为性侵,那秀珍经历的就百分之百不是性侵。秀珍并没有被打,也没有放声大叫,甚至没有遭受恐吓或觉得生命受威胁,只不过,她不是自愿的。秀珍无法理解,为何非自愿的标准必须依加害者施暴的程度来判断。在秀珍看来,认定性侵的标准很单纯,要区分根本易如反掌。

受害者非自愿时所发生的性行为,就是性侵。也就是像秀珍一样,在醉得不醒人事、毫无行为能力的状态下发生的性行为。秀珍的情况属于准强奸 。我的天啊,竟然在这个词汇前面加上“准”字?

秀珍的案例难以证实,这也许是不幸中的大幸。万一秀珍揭发他,下场可能不堪设想。她必须考虑到外婆,考虑自己的未来,她不希望被贴上性侵受害者的标签,不想成为宣称自己被性侵的人,不想任何事都无法证实,只能如坠五里雾中。

所以她才阅读小说。小说中有许多女性,有神智清醒时被强迫的女人,意识不清的女人,像秀珍一样想装作若无其事的女人,还有无论如何都想克服的女人。

假如读的是当事人的笔记或访谈,秀珍肯定会崩溃。亲身经验的声音令她恐惧,进入虚构的故事中则相对轻松,没人会发觉她读了什么。虽然上课时会将小说与社会议题或伟大目标做连结,但秀珍对那些东西压根不感兴趣。某个人的声音是重要的,只有一个人的声音存在,专属于自己的故事。故事中的愤怒是秀珍的慰藉,憎恶则带给她喜悦。她在阅读那些“玛丽安”时,感到很平静。那些玛丽安是她能够理解的人物,因为可以减少她的孤单。至少,在读到她们遭受践踏的逼真画面之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