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自韩国小说《他人》。他动手打我,不是理解就能了结的问题,但我仍试着理解,因为我必须先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我爱妳。真的很爱妳。”随着我渐渐相信这件事,也就是说,伤我最深的终究是我自己。

我记得他第一次打我的日子。

那天,我们大白天就喝起酒。也许是酒劲使然,他说了许多关于自己的事。他在和八贤一样冷清的乡下长大,对于自己的出身并不满意,原因就在于他的家人。他很讨厌“长男”这个字眼,对于自己必须扛起一家子的责任感到忿忿不平。那一天,我才知道原来他几乎是白手起家,因为他在同事面前不是这么说的,我有些吃惊。在大家面前,他总说自己备受父母总爱,和妹妹们手足情深,那天听到的却截然相反。根据他的说法,他从大学至今都没有接受父母的资助,但他认为家人非常善待自己。

“当然还是多少接受了帮助,但我也说不上来。”

大概就是比妹妹们多吃了一点肉,高中时只有他上补习班,也只有他就读首尔的私立大学等。当然,家里多少提供了后盾,但他读大学时拿了四年奖学金,也靠打工赚取生活费,补习是在附近的小型补习班。妹妹们结婚时,嫁妆是他贷款张罗的;找到工作后,他每个月都会寄零用钱给父母,妹妹们却老是嘀咕,只有哥哥享尽好处,应该要好好孝顺父母。

“听到她们这样讲,我就想像小时候那样各揍她们一拳。”他从冰箱拿出啤酒。“小时候真好啊,那时候就算打她们,也没人会说什么。”

那时他好像已经喝醉了,我觉得他别再说自己的事会比较好,于是开始说起我家的状况。

两边的祖父母过世后,家族成员就大幅缩水,亲戚就只有一位大伯和两位阿姨。大伯移民美国,两位阿姨则住在其他地区,很难碰上一面。每逢佳节,阿姨们必须到婆家拜访,也没办法回八贤。不知从何时开始,父母在过节时一切从简。也许是自小家里务农,他们不喜欢声势浩大的家族活动,所以我们都过得很简朴。

每当我这样讲,大家就会很诧异,但我并不觉得乡下人就必须遵守传统,全家人的喜好更重要。父母一辈子为工作和债务操劳,碰到大家很少光顾超市的连假,一定很想好好休息一下,所以我们家不会花很多时间准备年节食物。而且妈妈很讨厌我进厨房,我从来不曾帮忙料理食物。妈妈说,反正婚后要辛苦一辈子,没有必要这么早就开始做,总是拒绝让我插手帮忙。有一次我实在看不下去,于是提议让我去一趟市场,帮忙煎个煎饼,结果妈妈回答:“好吧,今年的煎饼就在市场买现成的吧。”拜拜祭祖的食物也一样。

“所以我从来都没有帮过忙。”我说。

“是喔?”他的表情瞬间扭曲。“我就知道。”

听到他的口气,我感到很慌张,好像被人指责了。我呆呆的望着他,不晓得该如何回答,结果他突然用手背啪、啪甩了我的脸颊两下。那不是轻轻抚摸,是带有力道的,脸颊顿时灼热抽痛。

呃,他是在开玩笑吗?

好混乱,脑中也毫无头绪。我不明白为什么必须听他说这种话。我没有在逢年过节时帮忙料理食物,是我们家自然形成的习惯,但我当然有帮忙洗碗、洗衣服和打扫等家事,只不过妈妈特别讨厌我料理食物才没做,他却说得好像我在家游手好闲,什么都不做。但我没有反驳他,总之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我做错什么了吗?就算妈妈再怎么拒绝,我也该坚持帮忙吗?是我太白目,忽略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吗?脸颊依旧抽痛着。话说回来,眼下这是什么情况?他刚刚是打了我吗?或者只是不小心太用力?我不禁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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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他喝醉了。

没错,人喝醉时难免会失误。

他看着我,表情逐渐变僵硬,露出微笑,接着再次打了我的脸颊。

啪、

啪、

啪。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

“别这样。”

他笑出声来。“哎呀,开玩笑而已,我不能开个玩笑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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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放下他的手。他摸摸我的头,我对于向他发火感到有些丢脸。他再次说起家里的事。逢年过节时,他都要一手包办家里的大小事,从准备祭祀到招呼亲戚,从准备食物到整理墓园,都是他做的。别人家有媳妇,但他只身一人,没有帮手,但也不可能全交给年迈的母亲做,只能莫可奈何的扛起重任。

父亲一辈子都不曾帮过忙,但看到他进厨房,反倒还咂舌说:“堂堂男子汉,这是在干什么?”

妹妹们则推托回到娘家就不想做事,一双筷子也不肯拿。

他又说:“真的好想揍人。”

我随口反问:“揍你爸吗?”

他顿时皱起了脸。“妳在说什么?我看起来像是那种人吗?我说的是两个妹妹。”

“喔。”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尴尬的笑。

“想打她们很正常吧?”他看着我说。

我思索着该怎么回答,接着喃喃自语:“也不一定,毕竟也有男生会做菜。”

瞬间,周围的空气变得很沉重。我抬起头,发现他怒不可遏的盯着我。

我连忙辩解:“不是啦,我是说,在你们家,男生也会做事。”

那一刻,耳边响起“啪”的一声。我反射性的用手捂住脸。

“男生也会?”他的语气变得十分激动。“在家游手好闲,觉得很骄傲吗?认为父母很体贴自己吧?少一厢情愿了,他们不是出自体贴,只是不想唠叨妳罢了。”

他推了我的肩膀,我瞬间从椅子摔到地上,捂住自己的脸,不敢看他。

“‘男生也会’?说这种话不觉得惭愧吗?”

很惭愧。

两颊火辣辣的,比起饱受惊吓而不停狂跳的心,我对于自己说出“男生也会”这句话惭愧到无地自容。我想起小学时,有个男生说女生要穿裙子才漂亮,我为讨他欢心而穿上了裙子。

就读安镇大学时,我去听一位鼎鼎大名的译者演讲,参加了后续的聚会。译者是个男的,现场的女同学比男同学多上几倍。译者聊起大学时期的前女友,说那个女生交往时到处勾引男人,老是让他提心吊胆,但等到他知名度大开后,前女友却主动跟他联系。

译者说:“见到她后,我实在太失望了,根本又老又丑。”他扫视在座的女同学,说:“妳们要好好保养。”

我笑了。我在那个场合中笑了!因为不想成为破坏气氛的人,因为想让别人觉得我是可以大方接受那种玩笑、随和好相处的女生!

在首尔的大学最后一个学期,一位老教授对我们,也是针对女同学,说了“就是因为妳们坐在这里,人口才会减少!快点去结婚生子!”

几个女同学大为光火,在学校发起检举老教授的连署活动。我没有连署,因为那个学期就要毕业了,我不想因为“这种事”被连累。女生只有碰到对自己不利的情况时才会宣称是性别歧视。以前有个女同事在公司控诉主管性骚扰,我也同样坐视不管,因为不干我的事,因为其他的事更重要,我不想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被当成搞砸公司气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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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都这副德性了,就凭我这种人。

我好惭愧。

男生也会?我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最近这年头还分什么男生、女生,我口口声声说讨厌听到别人说“女人家”怎样,但我的口中竟然说出“男生也会”这种话。不对,我从不曾针对性别积极表示过什么,为什么会讲出“男生也会”这种话?是我提供他只能动手打人的肇因,是我不对,明知他的苦衷,竟还说出这种话,我根本没资格说三道四。

但他对我施暴是事实。我趁他去洗手间时带上个人物品走了,连续三天没有接他的电话。他每天都传道歉简讯和语音讯息给我,说自己没有控制好情绪,才会一时冲动做出这种事,并向我保证不会再有下一次。

“对不起,我不该对妳发火。”

他说,父母事业失败,他正在偿还欠下的债务。

“妳就不能稍微站在我的立场上想吗?当然,我没有把自己的情况充分解释清楚,这是我不对,可是我扛起了一切责任,只因为我是家中的长男。父母还健在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带给我莫大压力,这种念头让我感到罪恶深重。可是妳却说‘男生也会做事’?听到时,我好像瞬间理智断线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我也吓到了,我也不敢相信。这不是我,妳也知道的啊,我是个温柔的人,妳就不能唤醒我内心的温柔吗?”

到了第四天,他跑来我家,当场跪在我面前。他虽然个子将近一百九十公分,但在我面前屈膝跪下后,看起来格外矮小。看到他为了求我原谅而不惜下跪,我心软了。总是理直气壮、自信满满的人,受众人欣羡于一身的人,现在只祈求我的原谅。

我也明白,他动手打我,不是理解就能了结的问题,但我仍试着理解,因为我必须先说服自己接受这件事,因为我不想承认自己是被男人毒打的女人,所以我用“真心”接受了一切,接受了他也被我伤害的说词,他的人生过得很辛苦的说词,他真心感到抱歉的说词,还有真的很爱我的说词。

我爱妳。

真的很爱妳。

也就是说,伤我最深的终究是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