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次我听到父母又在烦月底没钱,但我知道学校正要缴交各种费用。于是隔天一早,我看到校长居然哇一声哭了出来,说我们家没钱。后来学校通知了家长,母亲见到我,有点尴尬,好像说了你不用担心啊之类的话。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大人们说,“这孩子也太戏剧化了吧”。一个人的童年,是不是就充斥着这些有点好笑,但其实悲伤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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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位做音乐的朋友说起他快乐的童年,对中学以前的印象就是每天在玩,无忧无虑。另一位朋友说起童年,记得的是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有一种淡淡不快乐的感觉,常会对着窗外凝望,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两位当时是男女朋友,爱情长跑了八年,最后还是分手了。郎才女貌,最后成不了家庭,只能说是因为个性与价值观的差异。

其实,不必去看家庭背景的本身,只要比照对童年的印象是什么,两人能不能在一起,或即便在一起会不会幸福,就已透露出端倪。

怎么可能真的完全无忧无虑?有些人天生就可以过滤掉他们不想记得的事吧?

在我们那个年代,家家都是经济拮据的。公教人员的薪水很低,所以有一种奇怪的生活津贴,每月领到几张米与油的换发券。记得那时我常会跟父亲到一间小小的破屋去领米油。有时到月底钱不够用,就把粮票与油票换成现金。

一个孩子的眼睛在注意着家里的哪些事情,大人永远不会知道。

有一回,听见父母又在烦月底没钱的事,而我就读的私立小学正好有什么费用要缴,在次日大雨的早晨,我走进校门,看到一头银发、穿着旗袍的校长站在那里看着小朋友到校,我竟然哇地一声就哭出来,跟校长说我们家里没有钱……

校长通知老师,老师连络家长,到了晚上母亲下班后见到我,有点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印象中大概是安慰我你不用担心啊,爸妈会有办法之类的话。

这个小孩也太戏剧化了吧?我又看见了自己在大雨中跟校长哭诉的画面,有点好笑,也有点悲伤。

那个年纪的我,怎么有那么多的担心?虽然家里从来没让我饿着,但是我很小就隐约懵懂,撑起一个家不容易。

家家都辛苦的民国五○年代,竟然有人说他只记得小时候每天都在玩,真是岂有此理!要不是这孩子开窍得太晚,就是父母把他保护得太好,没让他知道一个家可以有多少让人伤脑筋的事,我心想。

一个人的行为与价值观,或多或少都会受到父母的影响,但是谁又能计算得出,究竟影响有多直接?事实上,我们每个人对自己原生家庭的记忆与认知,未必就是父母养育我们时的真相。

更常听见的是,夫妻相处遇到了问题时,就把对方父母的养育方式拿出来检讨一顿,看看伴侣为什么这么难沟通,或这么不懂得体谅。但,童年愉快的人,一定就比较懂得为家付出、为另一半着想吗?我看也不尽然。有时反而是太愉快了,以为一个家自在随兴就可以存在了。

现代学者喜欢标签区隔所有的事情,把自己与原生家庭做出了区隔,问题又推回给上一代。那父母的原生家庭的原生家庭又该怎么解读呢?

说到底,我们一直都活在同一个家庭里,逃不远的。

差别在于,当我们想起原生家庭的时候,是把父母当成两个独立的“人”来看,还是两种“角色”而已?角色具有功能性,可以评量表现优劣,但是人太复杂,有七情六欲,更有执迷与软弱。

把父母当人看,我们往往都在逃避,因为觉得残忍―对自己残忍。

所有的痛,父母毕竟已经都走过来了。怕痛的,其实是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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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父母究竟该不该让孩子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一个家的存在不是天经地义的,而是他们用了多少的辛苦与容忍才换来的?

好几次夜深之际,我又信步循着记忆去探访老家,寻找我的童年。

在纽约住了十几年,离开的时候我没有太多留恋,因为一直都没把那儿当作是“家”。回到台湾也十五年了,不去花莲上课的时候,我的生活圈就只限于靠近永和乐华夜市的住家附近。我起初并没有察觉,自己绕了地球半圈,最后的落脚地,竟然距离我第一个有印象的老家这么近。

永和这个小地方,拥挤混乱,但方便得不得了。一直到我出国念书前为止,我们共搬过三次家,搬来搬去都仍在永和。直到现在我有了一户十六坪的小窝,也仍然是位于这个从我童年时的永和镇、改制成今日新北市永和区的这方乱哄哄之地。

从纽约花莲到台北,最后又会搬回这附近或许并非偶然。我想,会不会是因为,多年前分裂的另一个我在对自己召唤?

你准备好带我走了吗?他问。

还在念幼稚园时,全家住过的那栋二层楼小洋房当然早已拆了,在这社区里,它曾是最早被改建成四楼公寓的。贯穿小社区的那条主巷仍在,巷的这边,四楼改建已破旧,而巷的另一边则整片拆除,建成了在永和来说算是高级的花园社区华厦。

对这个老家的记忆特别深。虽然搬离时我才不过小二,但是好像我的灵魂有一部分却始终在那里徘徊。

或许是因为,那是全家四口唯一共居过时间最久的一个家。之后,我哥便去了南部成大读书,然后当兵两年,接着就出国再也没回来。

或许是因为,我从小体弱多病,几乎大部分的童年时光都是被关在那屋子里,所以对那小楼房难免最有感情。

在附近左看右看,人生后来的三十多年都像是消失了,彷佛自己又成了那个五岁小童。对童年的种种印象之清晰,自己都觉得诡异。

我想起了父亲屡次深夜迟归,直到某回母亲气到就是不开门,把他的衣物全从楼上丢了下去。父亲失踪了几天后,女佣跑来幼稚园提早接我回家,一进门就看见父亲笑嘻嘻地坐在沙发上抽菸,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也想起父亲总是骑着单车,把我放在前杆上载着,在黄昏的时候我们来到附近国小的操场,然后他把我放在双杠上荡啊荡。还有我不明原因的肠胃炎,连续十几天吃什么都吐,只有在深更半夜,母亲用方糖泡水一匙匙喂我,才勉强让我咽下几口白馒头。几个小时后,一夜没睡的母亲又要赶去上班,然后中午休息时间又转两趟公车回来看我药吃了没。

父母一直是分房的,因为母亲工作要早起,父亲则习惯晚睡。某日,父亲指着路上的一个女子问我,她当你妈妈好不好?

小小年纪的我,困惑的不仅是父亲为何有此一问,更烦恼的是,自己到底该不该跟母亲告状?我如何能同时讨好?

我最后还是告诉了母亲这回事,结果自然又是一阵翻天覆地的大吵。

父母吵得最凶的那次,我看见他们俩一早便出门,不知为何,我就是知道他们是去找律师,要办离婚了。

从我懂事开始,我就知道他们的婚姻有问题。一整个上午,我都在担心着自己最后会跟谁住。奇怪的是,我哥在这件事里是什么态度,我全无印象。大概在那个年纪,我就已经有点人格分裂了,我爱我的父母,但我讨厌跟我们同住的那对夫妻……

中午的时候他们回来了,我只记得,看见母亲的眼睛又红又肿。然后我们继续在那屋中生活着,还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