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灼人秘密》里有一句话,“为了梦想,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说的是一个从乡下到城市追梦女孩的故事。导演赵德胤说,他看着妮娜,看见自己。

二十年前,整个家为他筹钱买了一本护照,从缅甸到台北。当年离家是为了返家,但当他回去的时候,却知道自己也成了异乡人。

他说都是这样,北漂青年们到外头闯荡,你会经常想家,但等再回到家的时候,你发现那里的人已经听不懂你说的话,你的梦想。

但其实家一直没变,它就是那样。走远的,从来是我们。

16 岁那年从缅甸来到台北,一待二十年,赵德胤没有再选择回乡。但这几年,他曾经常常出没新北华新街,跟家乡工人做工前吃早餐。他说他们可以一碗粑粑丝再一碗炒饭,工人早餐要吃很多,吃淀粉,才有体力。2009 年金马学院毕业制作,他就拍了《华新街记事》。

后来,他回缅甸做了《冰毒》、《翡翠之城》,拿一台摄影机,一幕一幕的记下,他看到的家乡。

他好像在用各种方法,让自己跟原乡亲近,让自己可以回去。而在做这些事的同时或许是,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其实家就在那,而走远的是他自己。

人的成长,在某个阶段原来是没有目的的

在我眼前的赵导,就是斯斯文文地,说起来话还夹杂着华语古典;他说他家乡在缅甸中国边境,小时候受过华文教育,广播剧里播的是台湾来的黄梅调,梁山伯与祝英台,或罗大佑唱台北不是我的家。

他当时知道自己就想来台北,这里有霓虹灯,可以打很多份工作,可以有梦想。他说起自己青春年少,荷尔蒙的初次扰动,想着要干大事,但放眼望去,他的家乡,都是荒芜。

你可以想像,当时的他,就是个成天在家外头浪掷的粗野孩子。

12、3 岁那年,他就跟着一群当地的小孩在外头跑跳。他们会把家里剩下的冷饭包起来,二、三十个人约出去,没有目的,一路走着穿过山林河水,说要去冒险。“那时候我们很喜欢玩一个游戏,就是从山里五层楼高的瀑布要跳下去。大哥哥会说,你一定要掉到水最急的地方,掉下去以后要憋住气数 30 秒,眼睛不要睁开,睁开了你会怕。然后,水会把你从最急流的瀑布,冲到最浅的地方,你就安全了。”

“现在想想,我们那时候是在玩命。你很容易死掉的。”

但青春少年,不知道自己整天在做些什么,只知道身体有野性,有东西要爆发,你不干会不舒服,会痛。于是你们寄托于大自然,让原始的野性带着自己浮流。

玩闹得几次,有人被淹死了。迷信的人说,是水神要把他带走。

但他现在回想起来知道,那不是什么神,不是天地,那是人在成长过程中的某个时期,就会没有目的没有原因地想要暴动。反正让我那样大力地抛掷自己,被带到哪去,我怎么知道,我哪里有办法。全部的东西,毫无章法地如野草般生长。有的长着就突然死了,有的长着会攀到另一个地方。

因为什么都交织在一块,混沌地心灵,可以被解放吗?

他说你能不能想像,每一天,你会看到远方山上的野火烧了起来,蔓延到城市里,村庄开始混乱。小孩很兴奋,好像终于有什么东西正在打破眼前的乏闷,你平静枯燥的生活里面,你期待有一些灾难与凌乱可以发生。可以终于有人呐喊焦急,为生活,为生命拥有情绪。

然而过了一个小时,野火会被吹到另一座山上,村子又平静了下来。

而你彷佛看到一群少年,他们站在瀑布下方,知道自己活了下来。他们呐喊,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乡,没有希望!

命运这次没有带走我,那我会再能抓住什么命运吗。

当年是我整个家,为我买了一本护照一张机票

一个十多岁的青少年,放眼望去自己的家乡,你的家很破旧,家里每天都需要钱,你过着无所事事光着脚疯傻的日子。而当有一天,你的生命响起了一首歌,繁华的都市啊,在两千多公里的远方,只要去了,你好像可以找到希望。

台北不是我的家 我的家乡没有霓虹灯
繁荣的都市 过渡的小镇 徘徊在文明里的人们

“小时候对台北是没有什么概念的。第一次听到是在罗大佑的〈鹿港小镇〉,我们就跟着唱,觉得那是一种与漂泊、流浪,还有离开有关的事,它就变成一种向往。”那些年,他们整天也没事,就跟着大上二十几岁的大哥哥跑 KTV,每次去就点这首歌来唱。

台北不是我的家,台北是哪里,那里有什么?村镇上第一个人到了台北,听说他到那一天可以打四份工,去了三年,回乡就盖一栋房子。他们听到想着真好,太好了,有一个地方一天可以打那么多工作,那个地方叫台北。

1997 年父亲去世,在泰国工作的大姐回到家里,看到他成天和一群朋友厮混、打架,被抓到牢里关。大姐于是让他参加台湾的入学考试,要他别再继续在原乡浪掷生命:“她自己也参加过台湾的考试,但家里没钱帮她办护照,在台湾也没有接应的担保人。她于是愤而到泰国赚钱。那时候她会一直写信给我,要我去台湾。这其实是她的梦想。”

要离家,离开那个地方,不然你没有未来。

大姐把自己打工的钱全都寄回家,母亲再到处去借款、典当家当:“整个家,所有该卖的、该借的都做了,给我买了一个护照。”他于是上了飞机,来到台湾。他说那像中乐透,像是上天万中选一,就恰恰选择了你。

然而来台湾念了高工、大学,几年过去要毕业了,他发现自己反而不敢回去:“第一个感觉就是,你没能拿着任何生存条件回去。你离开家了,那么多年都在念书、都在打工还债,你回去到底要做什么?你有能力负担家人的经济生活吗?”他说,回去了你就是等死了。

于是想尽办法拖磨。

当年想像的台北,在你生命里响起的那首歌,繁华的都市啊,在两千多公里的远方,你真的去了,但七、八年过去,少年还是回不了家乡盖一栋房。

后来的后来,恰好的釜山影展入围消息、入围后开始有工作和接触电影机会,他如何慢慢让自己不必再在这个回圈里挣扎,如何慢慢摆脱那个永远填不饱的原乡饥饿,他没再谈。

因为后来的后来,他连想回去,也知道原乡终成异乡。离家从来是一场从时间到空间的化学变化,他说的什么命运,我此刻也信了。

离家是为了返家,但很少人真的能再回去

开始拍片以后,他想着回头拍自己的家乡。那大概是一件很亲密的事。但那次回去,或者之后每次回去,你发现一个曾经在这片土地赤着脚放肆跑跳的少年,却虚弱地生起了大病。

水土不服。

“突然下大雨,或突然非常热,你受不了,常常中暑。”而拿台湾的药,又治不了缅甸的病。他非得被以家族古法大力地刮痧,刮地全身留下瘀青,便见好了。大哥笑说,这是家欢迎你的方式。那一刻,他才感觉自己又踩到了这片土地,知道自己就站在这里。

然而内心里有些东西,他感觉到已从此疏离。他说,在物理空间上,你很容易回去,但在心灵上,你知道很难:“你回到家乡,也待不久,在那个地方一个月,你会觉得你也没有任何事可以做。每天早上四、五点就醒了,吃个早餐,过不久就吃中饭,你会听到小村里叫卖的声音,偶尔会出现,接着你们吃晚餐,晚上七点就又睡着。”

日复一日,像世界边陲的休憩所,你觉着舒服,但你知道你无所事事。

你可以在那里做些什么?


图片来源|赵德胤脸书(《冰毒》剧照)

“我后来体会到,你离开一个地方,是为了归来。但当你离远了,会很难回来。因为你的外在物质生活被改善了,你的心境语境也不相同;在空间与时间上,这些东西会把你们永远地隔开。”你的家人,不再了解你说的什么话,话里藏的什么,属于你生命的道理。这个家给了你根,但在你离家的那一刻,就已经和家走上了岔路。

他说,家很像,有一些东西你会一直想念,也一直想要去靠近,但靠近的时候,又会感觉它无法是你的永远。“如果早点回去应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譬如我大学毕业就回去。但现在,现在问题就越来越大了。”赵导笑着,好像也不是要说一种遗憾。但就是永远会记挂着吧,一个可能曾经可以返家的机会,掉在生命里的某个角落。

家是个只会越离越远的地方。

我想着《灼人秘密》里头,一直被虚实梦境搅扰、活在半梦半醒间的妮娜,其中一个缠绕着她的,便是她原乡的家。那里有着她生意失败欠债的父亲、在医院里卧病手术的母亲,还有一个,她离不了又带不走的伴侣。于此种种,让她想着为何总有一个摆脱不了的东西,在拉扯着自己?

妮娜的心里藏着一个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但她是不是,总觉得她的家正狠狠地盯着那个秘密看,正对自己责难,说妳为什么离了家,想过光鲜亮丽的人生,如今却残破不堪?

看编剧故事:专访吴可熙:我不觉得自己勇敢,我只是将她们的故事写出来

每一个离家的人,都有自己返不得家的理由。不论那是什么,那总之很私密;它总比你想像中难言,像嵌在身体缝隙里的针,就你知道怎么谨慎收着不被弄疼。

为了梦想,家,是不是我所付出的代价?

但你知道那一年离开的目的,是为了想办法更完美地维护一个家。因为来台湾,当时缅甸的人还相信,就是钱淹脚目,来个几年,或许可以赚一栋房子回家。

我和赵导聊起《灼人秘密》里说的这句话:“为了梦想,你愿意付出多少代价?”他思索顷刻,说当你的物质生活越来越成功,你追求梦想拍电影做自我实现,很多东西顺利了,但你却没有真正改变“家”的什么。

“实际上就是,你知道想维护家,但你其实是没有那个能力的。”

这几年,他花了很多时间心力拍自己的家乡,听起来都很合理,一个缅甸华裔,到台湾学电影,回缅甸拍家乡,落叶归根。但他说,并不是众人想像的。每次回去,他不知道为什么就想拍片,但拍片又让他跟母亲、他的家越来越远:“我也不太管他们在干嘛,你回到家,但你心里没有想到家的存在。”

当年叛逆的少年返乡,以为是返乡,但又开始在家门外游荡。

接着还有人会问,你拍缅甸,是想改变家乡的什么吗?

他转头过来告诉我,最好可以改变,电影超没用的。它很表面。

“你知道你回去的时候,你看到亲戚朋友们还是过得很辛苦,缅甸医疗很差,没有性别公平,没有基本受教权。”电影改变了什么?梦想改变什么了吗?

为了这个梦,16 岁那年他离家,到现在几乎没有什么时间可以真正与家人相处。对于原乡,他既无能为力靠近,也无能为力翻转。他说,全世界的人都是带着观影经验来看你的电影,看你能拍出什么他们的期待。没有人是带着生命经验来凝视它的:“你要如何告诉人,你的家就是会突然又战争了,你听到一些朋友在路上被困住。我有朋友是军人,带着军队在路上被拦截、扫射。我在台北,现在 2019 年,人家会觉得我是在吹牛。”

而做这个电影梦,拍这些片,能改变什么,他说,他能改变的只有他自己。他拍电影,镜头下写写实实,但实际是对家乡这片土地的一种痴心和妄想。

电影里的妮娜,最后付出了多少代价?而如果她就只能半疯半傻,放不过自己;那她的家,那个她原生的地方,会不会来接起这个住在梦里哭泣绝望的孩子?

我想着这件事,想着赵导说的,或许家是摸不着的,摸得着回去,它可能也不存在。而若返家已经不得,那他要说的是我很想家,想念可以为家而滋生或死亡的每一寸细胞,可不可以。

关于妮娜的,或者赵导的故事,也许也映照着许多北漂孩子的人生。我们最初带着一些行囊,还有一些梦想离开,到一个陌生的地方,为生活努力。你常常想家,想念那几道熟悉的桌菜、和家人的客厅时光,这些思念也在某种程度上支撑着你眼前的日子。

但很多年过去,当你再次回家,你却悄悄地发现家已经不是当初熟悉的地方。家人们开始听不懂你说的话、你的口味,小小的家容不下你带回来的世界。你的家乡,又成了另一个异乡。

但就像赵导告诉我的,他很爱他的家乡,家乡给他的东西,是这个世界再大也替代不了。而如果这份爱让人踏实,即使现在的家再不能理解你,你也会深深地与它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