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一则 IKEA 广告“只要你喜欢,随时可吃我豆腐”引起争议。有人认为无伤大雅,但本文作者指出,笑话中的性别刻板印象、强暴迷思,伤害累积起来,也可能落入人们对日常生活的想像中。

最近一直有留意 IKEA 的“食豆腐”事件,只是有些论点还未想透彻(主要是“性别/种族笑话”的言论表达是否享有自由),仍需找些论文来读一读,稍后疏理了再谈。今次想先讨论一下性别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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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女性的笑话文化

在笑话文化里,女性常常成为被嘲笑的对象,例如“自以为聪明但又无理取闹的老婆”、“爱问蠢问题的女朋友”,常常是笑话里的主角。诚然,笑话中也不乏男性角色,但接下来我们将看到,这些笑话往往不是以“男性”的性别身份来构造笑点的,而是运用其他身份(例如职业身份)的特征而制造喜剧感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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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者关心性别笑话,她们认为某些笑话是在冒犯女性,一点也不好笑。例如 IKEA 的“只要你钟意随时都可以黎食我豆腐”事件,有女性主义者便认为这是透过猥亵(性意涵)的相关语制造调侃效果来吸引人留意广告,这是在形塑或强化性别不公的现象。

然而,不少人都觉得女性主义者的反应过大。他们认为女性主义者很扫兴,难道平日生活压力那么大,不能开一下玩笑?一开玩笑就是冒犯吗?“这只是个笑话,轻松一下笑一笑就好,为什么妳们的幽默感那么低?”

幽默的不协调理论和性别的刻板印象

这是事实吗?女性主义者真的过于偏执和小题大做吗?学者 M Bergmann (1986) 写过一篇论文探讨过这个话题:为什么其他人笑得那么起劲时,女性主义者还是板起了脸说一点都不好笑。[1]

首先,我们要先瞭解一下笑话的笑点是怎样产生。有关于幽默的理论有很多种,其中一种称为“不协调理论 (Incongruity Theory)”。不协调理论主张,我们的意识总是认为世界是有序的,事物会以特定的模式形态出现。当我们经历了一些不符合既定模式、规范、形态的事件,产生了不协调、不适合、不一致的情景,超出了我们的预期,我们就可能会感到有趣好笑。[2]

性别笑话和不协调理论的关系往往是:幽默里的不协调情景,或者笑话背后隐藏的寓意,都是与性别的刻板印象相关。例如以下笑话:

男同事 A 说他今早很倒楣,出门时差点被车撞到,那辆车还要立即驶离现场逃走。男同事 B 问“那你有看到那个司机的样子吗?” A 说:“不太能看到,只隐约看到是个中年男人”。B:“那你还说倒楣,幸好你看到的不是个女人!”

这笑话的笑点在于, B 本来应该是关注于 A 有否见到司机样貌,但 B 却忽然不协调地转移关注司机是男还是女的,这种关注背后原因便涉及性别的刻板印象:女性是不懂驾车的,一驾车就容易出严重车祸。假如该司机是女性, A 早就一命呜呼。

幽默中的性别迷思、贬抑理论和触碰日常禁忌

性别笑话不一定只和刻板印象相关,也可以和性别迷思相关,例如以下对话:

男同事 A: “肥婆 Mary 说她昨天单独看电影时,给旁边的男人占便宜。”
男同事 B:“她是不是看得电影太多,所以 FF 太多?”
然后 A 和 B 各自忍不住笑了。

A 和 B 为什么笑?因为 B 那句话背后的意思是认为 Mary 的经历不符合他的预期,在 A 和 B 眼中 Mary 又肥又丑,怎可能有男人会占她便宜。 A 和 B 觉得好笑,正是基于典型的“强暴迷思”信念,即在男性中眼不好看的女性就不会被性侵、她们很想被性侵,或她们爱诬诋男性性侵等。

幽默理论中还有一种称为“贬抑理论 (Disparagement Theory)”,即认为笑点往往与贬抑他者相关。笑话中常常出现行为迟钝、愚蠢的角色正是这缘故,我们能从别人的弱点缺陷中获得笑点。上述两个笑话的例子也有贬低女性的含义。

除此之外,幽默也和日常禁忌相关,当有些东西很少在日常中被提及或被道德禁止的,在笑话中以它们作为主题,例如关于同性恋(例如拾肥皂)、婚外情、出轨等笑话多不胜数,正是因为它们不符合主流道德规范或价值观。M Bergmann 认为“强暴笑话”那么流行,其中一个原因正是强暴被社会禁止,但在笑话中提起它时就可免责被视为“无害的乐趣”。

何谓性别笑话?

现在,我们可以对“性别笑话”下一个约略定义:

当一个笑话是性别(歧视)的,则在这种笑话里,有着某种性别迷思/刻板印象/歧视的信念、态度或规范(或话题本身故意触碰日常的性别禁忌或主流规范),以 (a). 用来制造不协调情景,或 (b). 作为不协调情景背后的寓意。

笑点 (a) 的建立方式往往是女性做出不符合“女性”刻板印象的言行,或者自以为拥有某种美德(例如聪明、理性),但这些美德与“女性”的刻板印象不相称;笑话 (b) 背后的寓意则往往是以贬低女性方式为乐趣。

如上述所言,笑话和贬抑有很紧密的关联,我们理解到这点,但仍然会继续用贬抑他人的方式说笑、制造幽默或喜剧,因为我们一般都视“笑话/幽默”是重要的人类文化和活动,是一种“无害的乐趣”。既然如此,为什么女性主义者往往不懂享受这种乐趣,觉得这类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并具有冒犯性。

为什么女性主义者不觉得好笑?

M Bergmann 指出当一个人认真严肃对待某个笑话背后的寓意,或关注于幽默场景中的痛苦或伤害时,就不会觉得好笑。

以“踩蕉皮”这种常出现在喜剧的画面为例:一个一脸严肃的人走路忽然踩蕉皮滑倒,我们觉得好笑,因为它有不协调的画面。然而,假若我们在现实中见到一个朋友踩蕉皮而滑倒,我们很大可能不会笑,因为我们关心朋友是否弄伤,是否疼痛。也许日后我们在回想之中会禁不住笑,但也是因为那时的回想已不会关注于“痛苦”,而只关注于滑稽的画面。

又例如哲学笑话中常出现“哲学家不过是一班傻头傻脑说着乱七八糟的话”的寓意,我们觉得好笑,因为它和正经八股的哲学形象不协调。但假如有哲学家严肃关注哲学的发展和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时,就可能不会觉得这句话好笑。

换言之,当一个女性主义者不觉得性别笑话好笑,是因为她正在严肃对待其中的性别观点/态度/规范,或者她特别关注强暴受害者/女性面对日常压迫的痛苦。

为什么女性主义者不能接受“这只是笑话”?

直至现时为止,我只是指出为什么女性主义者常常不觉得性别笑话好笑,但还未说明为什么女性主义者不觉得这仅仅是一个笑话,而是一种冒犯。毕竟,为什么其他人可以仅仅把这些性别笑话当成是无伤大雅的笑话,她们就不可以,非要严肃关注其中的性别观点和痛苦? M Bergmann 对此给出了很有趣的分析。

假如你拥有某一身份(认同),而当你接受到某种带有贬低自己身份的笑话(例如以你的职业的刻板印象来构造的笑话),往往是因为你认知到这个笑话将会很快结束,它不会为自己或他人带来了很大的伤害,也不会影响到你真实的生活。换言之,你可以接受到某个贬低你身份的笑话,是因为你在心理上懂得区分“笑话的场域”和“日常的场域”:你容许在“笑话的场域”中有些轻松的时间,获得某种类近于自嘲的释放,只要这些笑话的“伤害”不会落入日常现实的生活之中便可。

然而,女性(身份)平日所受的压迫太过巨大,使得女性往往在心理上无法区分出这是她平日经验到的性别歧视,还是平日经验以外无伤大雅或不带恶意的戏谑笑话。M Bergmann 引用心理学教授 Naomi Weisstein 的说法,指出对于没有受到这种压迫的人来说,自然很难理解为什么女性总是如此紧张和神经质。假如一个人在交谈中被忽视、在工作中受到不平等对待、在街上被抛媚眼、被人跟随、在拥挤的地方遭人毛手毛脚,自然会对相关场景的笑话表示讨厌。因此,即使她们理性上认知到这只是笑话,但她们平日受到的压迫,令她们无法在心理上从日常受到压迫歧视中转移到非日常的语境/场域之中去“放松一下啦”、会心微笑。

除此之外,女性主义者特别敏感地认为性别笑话是一种冒犯,不只是因为这些笑话背后隐藏的性别观点本身,更在于这类笑话本身就是以漠视性别平等的态度/信念/规范出现。这正如见到一个人踩蕉皮而滑倒,如果我们严肃对待他的痛苦,就不会觉得好笑。同理,如果有人觉得性别笑话好笑,正是因为他们没有严肃对待性别笑话背后那些性别歧视/迷思对女性所造成的伤害。女性主义者自然担心笑话背后的性别意识和落入日常场景之中,继续伤害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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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性主义者不是幽默感低,而是我们对女性的压迫太强

最后,文中的图片为什么特别令某些人发笑?正是因为发笑者认为女性主义者自以为很正义,但实情都是“蠢材、过于敏感、小题大做”的人,因此正常人看到的东西,女性主义者却看到与别不同的东西(因而产生出不协调感)。

现在,我们该反思一下,女性主义者真的是小题大做吗?即使你真诚认为有些涉及性别的笑话是可以(以一种较为友善/没有冒犯性的方式)存在,那么至少要减弱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歧视,否则女性/女性主义者实在不可能觉得这些笑话好笑,而只会感到被冒犯。女性/女性主义者不是幽默感低,而是我们对女性的压迫太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