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陈思宏写,在那个同志压抑的年代,是书与电影陪他走过青春。“那一年,《喜宴》电影剧本书出版。书中有大量的电影剧照、拍摄花序,其中一张照片,李安带着演员金素梅、赵文瑄参加纽约同性恋骄傲周游行。我怔怔凝视照片,‘骄傲’这两字在我脑中火山。我这个彰化乡下孩子第一次读到,同性恋可以‘骄傲’,甚至能‘平权’。”

书本、电影铸成的盾牌

一九九三年二月,李安的《喜宴》在柏林影展得了金熊奖,岛屿沸腾。我当时是彰化高中高二生,毫无身体自主权,唱空洞的军歌,背书考试,穿很丑的制服,发型照规定剪,三民主义老师在讲台上大声说:“爱滋病是上帝对同性恋的惩罚。”我确定自己是同志,呆板学校没有任何性别教育,身体尴尬,胡乱暗恋,数理白痴,常有伤害自己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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窒息年代,幸好,有书,有电影。

这年二月,李安、冯光远合着的《喜宴》电影剧本书出版。冯光远在这本书里说了电影故事原型,在附录里介绍了美国同志平权团体。书中有大量的电影剧照、拍摄花序,其中一张照片,李安带着演员金素梅、赵文瑄参加纽约同性恋骄傲周游行。我怔怔凝视照片,“骄傲”这两字在我脑中火山。我这个彰化乡下孩子第一次读到,同性恋可以“骄傲”,甚至能“平权”。这部我当时还没看到的电影,题材是“禁忌”同性恋,却在柏林得了大奖,原来这世界根本不是傲慢的三民主义老师,要活下去,我必须往外寻知识。

这年,汤姆·汉克斯(Tom Hanks)以《费城》(Philadelphia)的同志律师角色,获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我在数学课上读《孽子》,开始试着写小说。写作是自我辩证,我在日记本上乱写很多同志小说,越写越坦然。几个月后,我终于看了《费城》,坎城影展传来消息,《霸王别姬》得了金棕榈奖。

金熊奖得主《喜宴》终于要在台湾上映了,导演、演员随片首映,同志电影登上台湾报纸头条。在台北的 S 打电话跟我说,要去西门町参加首映,我的身体卡在彰化,无法北上,只好央求 S,再帮我买一本《喜宴》剧本书,拜托,请帮我要签名。

台北《首映》过后,S 把书寄来彰化,书一翻开,有李安、郎雄、归亚蕾、赵文瑄。S 在电话上重播那天的奇幻:西门町中国戏院(已拆除,如今是商业大楼)首映典礼,塞满热情的观众,他不断把书递进演员休息室,书经过无数陌生人的手,再传出来,书页里已经有李安。S 带两本《喜宴》去,导演、演员都留下亲笔,一本给我。

我捧着书,看着签名,遗憾身体的不自由,我竟然无法参加首映。我受不了了,我想去台北。

《喜宴》全台上映,我在彰化破旧的老电影院看,不断发抖,忽然,感觉骄傲。银幕上的赵文瑄与 Mitchell Lichtenstein,让我觉得不孤单。原来这世界有包容,有谅解,有和解。

回看一九九三,那是我个人觉醒年。《喜宴》、《霸王别姬》、《费城》看了很多次,我放弃教科书,读了陈若曦的同志小说《纸婚》(后来台视拍成单元剧),把白先勇所有的着作都读完。学校无法给的,我在没有网路的年代,透过阅读找到了很多。一九九四年,《荒人手记》、《鳄鱼手记》出版,考大学压力海啸,我很努力阅读这两本书,智识有限,根本读不懂,但阅读的神奇力道有时不在“懂不懂”,文字迷雾中摸索,黑暗下水道匍匐,几句文字捎来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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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有同学笑我娘娘腔。曾有人骂我变态。老师持续在台上宣扬偏狭。圣诞节去教会“报佳音”,却听到讲道人说“同性恋下地狱”。刀剑砍过来,我发现我完好,原来,我有盾牌,以书本、电影铸成。我这个被压迫者从文学获取了能量,面对无知,我有能力抵御。

但终究我是渴望爱的苍白少年,我胡乱投射情感,没有任何回音。我觉得自己面容丑恶,没人爱没人理,脆弱时刻,我就打开 S 寄给我的《喜宴》,看着李安的签名,忽然我就有了微弱力量,捡拾被击碎的自己。

一九九四年秋天,我终于来到了台北,辅仁大学英文系课程里,我们阅读性别、同志文本,学校是守旧的天主教,但师生多元缤纷,我终于不再觉得自己丑恶。“演说与辩论”课堂上,我们以英文辩论“婚前性行为”,我抽到正方,我对着所有同学说:“同性恋不能结婚,如果结婚才能有性行为,请问是要所有同性恋禁欲吗?”没人能回应我的呼喊,但我知道,我“骄傲”了。

英文系里,异性恋、男女同志都自在相处,我们一起莎士比亚,绝不错过金马影展的同志片。我在辅大图书馆里找到周华山的《同志论》,辅大校方至今仍未来到二十一世纪,频频发出恐同言论,我猜他们很可能从不阅读,从不上图书馆,因为图书馆书架上,满满的同志平权书籍。当年辅大校园里就有保守社团在校园里疾呼“守贞,真爱”,但那摊位孤单,大家忙着青春忙着开心,没空理会伪善。学院里,我不再是那个偷渡知识的高中生,我恋爱,失恋,哭,笑,坦白。

骄傲,有盾牌。

还想说两个小故事。

二○一五年,饰演《喜宴》男主角 Simon 的 Mitchell Lichtenstein,带着他执导的电影 Angelica 来柏林影展参加“电影大观”(Panorama)单元。我刚口译完一场观众对谈,他忽然走进记者采访室,我和他只距离一公尺。我忽然好想好想跟他说谢谢,谢谢他让我骄傲,谢谢他让我活下来。我终于忍不住轻声说:Thank you, Simon. 他似乎听到了,回头,表情困惑。我掉头就走,当年无法去台北的遗憾,在柏林,完满了。

二○一四年,我在台北巧遇当年我暗恋的男生。寒暄,咖啡,笑彼此肥。我说我的柏林,他竟然说我的书他都有买,还指出了哪本有错字。他这几年历经离婚官司、经商失败,超过半年没见过儿子了,新女友正在逼婚。道别时,我说:“对不起,当年,打扰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道歉太过突然,他眼神惊慌,沉默。

几个月后,我在柏林收到他的 Line:“不,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