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廖辉英回顾当年写下《油麻菜耔》的心情。她写道:“毋宁是生于战后婴儿潮的我,对身为女性,活在当下社经环境的一种苦涩但敏锐的省思与关照。”

几千年来,在男生主导的历史中,女性习惯沉默,也只能沉默──在沉默中,成长、学习、生活、奉献、服务、燃烧,一辈子做薪材、一辈子以男人马首是瞻,对每一个她而言,人生只为服务男性,以男性为尊、以男性为规范、以男性为圆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身亡之后,在祖先牌位上,女性甚至没能挣到一个名字,只能拥有娶她为妻的男性给她的姓氏,叫做×(夫姓)妈×(娘家姓)氏。终其一生,她所有的荣耀幸福、辛酸苦乐,生前死后,完全由男性给予和定义。

女性,做为依附者,是藉由全然奉献自己的身心,得以卑微的存在。

可是,在心脏一搏一跳之间,女人的生命那些蕴含的神祕、幽微、曼妙、精彩多姿的吞吐,虽然无人倾听睇视和欣赏,虽然备受压抑限制,但是,那些压不住的芬芳和旋律,却悄然渗出流溢,低调的歌咏着令一种生命的丰富!低声呐喊着她的存在!

社会在改变,即使晚了几千年,台湾女性的命运,终于也因为世界潮流的影响,因为教育的普及,因为女性逐渐的觉醒,而在这数十年之间,起了革命性的大巨变!

身逢其实的我,在新旧递嬗之间,见证了传统女性的桎梏,奋力一击,打开了天罗地网的一角,探出头来,呼朋引伴的招呼着更多女性出来!一呼百应,于是有了台湾女性的大幅觉醒,也开创了台湾两性的新局面。

是的,所有的起点,只是因为一篇一万多字的短篇小说,因为一个女人的不平,台湾的女性运动因之而风起云涌、无可遏止!

拙着《油麻菜耔》,得到第五届时报文学奖的首奖。那年我怀孕即将为母,在坐胎不稳必须休养的情况下,一个人困守家中。站在人生的分歧点上,有点茫然,有些焦虑,很自然就回首去看自己一路走来的人生。

有我依然还是童稚的六岁左右,已经开始帮忙,对家事一直非常厌恶而且也因此不太能干的母亲做些简单轻巧的家事,生为富庶西医家庭中最被宠腻的小女儿,母亲未婚时在家中,长年有三到四位外祖父买来的“养女”供她使唤。锦衣玉食外,她还被送到日本去读新娘学校。

外公深知母亲娇生惯养,无法适应大富人家门风,所以特别为她挑了书香子弟的父亲成婚。

婚后柴米油盐,样样粗糙,不到三十岁就生了四个小孩。这对二十二岁以前一直嗜读文艺春秋,四体不勤的娇娇女而言,相对沉重,无计可施、无人可帮忙之下,从小乖巧的我,随着年龄增长,逐渐成为母亲的好帮手,后来甚至反过来变成她身心最主要的照顾者。

成长过程,我便感受母亲严重的重男轻女观念和行为。他毫无节制的使唤,我越能干听话,就越感受到青少女时代每一个日子的无比言严苛!功课和家事,有时让我深深觉得眼前非常难过,未来也未必可能改变的全然灰色。我每有不平,她就拿“女孩子是‘油麻菜耔’,落到哪里就长到哪里”、“女人以后要捧人饭碗,自然就要学做事”、“未出嫁时命好不是好,嫁得好才是真的好命”;母亲还常揶揄我爱和哥哥比较,她说我连自己姓什么都还不知道(意即将来我嫁的丈夫姓什么,那才是我的姓),在争什么⋯⋯

我唯一可恃的是书读得很好,从北一女初中、高中到大学,出社会做事,发觉女性工作能力未必比男性弱,但待遇、升迁完全比不上男性。这一切启动了我的不服输、好强和努力,十年间,我从基层撰文员做到副总经理。直到生产怀孕,不得不因身体缘故暂停下来,但也才有机会让自己思索一路走来的人生和台湾那些像我一样女性的地位。

〈油麻菜耔〉就是那种时空背景下的产物,诚实而恳切的自身经验告白,引起难以想像的共鸣与回响。整个社会,被这短短的一篇小说挑破了伤口,也挑开了窗口,人们,特别女性,开始反省,思考,并企图改变行之数千年的男女地位的刻板印象图──于是,一向极不平等的两性地位,从此开始一寸寸崩解分裂,造成台湾社会无以形容的巨变。而过去在各种文类中,被一面倒歌功颂德的母爱,也因为〈油麻菜耔〉的出现,突然被拿出来检视和质疑,人们忽然间才了解:原来,爱里面还潜藏着权力的拉锯、传统的巨大包袱、强弱势的对峙、谈判的条件、独立的辛酸⋯⋯再亲密的人,守在一屋子里,几乎都是且爱且恨、爱恨角之的纠缠一辈子……亲子也罢、夫妻也罢,其实都如出一辙,爱,只要够久,当真是千疮百孔、不忍卒赌。

〈油麻菜耔〉,毋宁是生于战后婴儿潮的我,对身为女性,活在当下社经环境的一种苦涩但敏锐的省思与关照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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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二十几年来,我的作品和我的社会关怀交互扶持、互为影响,形成一股温和但持续而顽强的女性生命力量。无数受苦的女性朋友纷纷向我求援、倾诉,我自己则努力研读专业论述,并在身体力性中,更深刻的体解女性的困苦,也更有效率的找出帮助女性朋友的方法与管道。

这些年来,女性从经济独立,进而追求人格独立,终而转求身体独立,如果要用一句话来描述这一历程,“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差堪形容。即令女性受高等教育的比率急速上升,即令很多女性收入不比男性差,即令这几年女权运动如火如荼的全面而加速的开展,但是,为情所伤的女性仍然比比皆是。在恶质婚姻里,忍受肢体、表情、语言各种暴力的凌迟,日久天长终被不快乐侵蚀变性、郁郁而终的女性,并不比从前手上毫无任何奥援传统女性来得稀少。也有许多女性,勇敢告别婚姻,可是,却永远也告别不了“不快乐”的离婚症候群。

即使自己早已具备养活自我的能力,或者具备专业能力的干练女性,有许多却愿意为金钱将自己出租给异性,美其名为援交或包养;更有众多女性,选择耀眼的行业,最终目的不是实现自己,而是高价售出自己──嫁入豪门,享受荣华富贵。工作不过是跳板而已,独立只是幌子。而自己,说到底,仅只是商品罢了。那些学历、美貌或“能力”,则只是更华丽的商品包装而已。

当然,这只是比较偏激的例子。绝大多数的女性,其实都是在做多少自己、多少妻子或说少母亲的捆扰里挣扎衡量,无由找到平衡点而焦虑;或是在走或不走、婚或不婚中徘徊蹉跎……可以说,现代女姓是在有机会可抉择的环境里,却益发难以抉择;是在可以做自己的时候,却不知做多少才好;是在可以爬得更高,却也不无犹疑的环节里翻滚。

对女性而言,这是个史无前例的时代:没有典范,也缺少标竿;我们需要摸索、探测和衡量,可我们也需要对手配合和呼应。说得明确一点,女性固当自强,却也更须知己知彼。对女性而言,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年代,却也是个比以前艰困的时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一个女性可以做自己,也可以做主的时代,只要我们够聪明、够柔软、够勇敢、够坚强,也够运气好。

让我们一起倾听女性从心而发的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