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超音波时,医生问我们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人和我难得异口同声:女孩。只见医生手持滚轮在我的肚皮上滑动,孩子害羞地躲入胎盘内,医生慎重地将一处圈起道:这是他的生殖器。小小阴茎被显示器标注、放大,男人和我只是笑。刹那间我明白,我们从来不曾在乎孩子的性别,只是透过他人暗示去想像。孩子是孩子,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的肚腹里孕育一片海洋,据科学传说哺乳动物自海里来,如此看来,所言为实。许久以前我也曾居住在一片温暖海域中,那里宁静且饱满,关于那片海域的温度与潮汐,如今只能猜想。

八周 光

直到我的肚腹里逐渐汇聚一片海,才彷佛能明白有关人类降世、盘古开天的传说。我透过模糊影像看见腹中白色光点,宇宙大爆炸瞬间的灿烂。我知道这片海域并非恒久,它不过是十月为期的生命之旅,一个人一生中最隐晦的时光。()

阿婆那一代的女人们依凭身体感受得知有孕,譬如经期未至、反胃或无来由的疲惫等症状,她们的感官比我拥有更高的敏锐度。我依赖医疗仪器给予我刹那的光,像天启般的智慧语:女人啊,妳拥有另一个生命。

十二周 听

城市里的妇科诊所,超音波仪器不若大医院精细,影像始终是黑暗晃动突来的白光。从身体传来最清晰的是声音,海底传来的声音。曾于科普节目中看过鲸鱼发出人类听不见的音频,彼此互通声息。一只迷途浅海的小母鲸,在青绿海草间发出遥远而规律的声响,声音随波散布至母鲸所在,母鲸依藉声音来源觅得困在海草间的调皮孩子。

心跳声自仪器里传来,经过声响放大及超音波图示证实生命存在。孩子和我的心跳都在我的身体里,我透过指腹触觉感受一慢一快的律动。藏在我肚腹里的生命已发展听觉,每日每时每刻,吸吮母体养分,听母亲心跳。

这时的孩子,还不知性别,已是一个完整的生命。那样的完整令我欣喜,也让我苦恼,尽管我曾极度渴望一个生命自我体内诞生,却并非这样令人不知所措的状态。孩子是意外,男人和我二度分手,再次恢复联系后不久。我该要这个孩子吗?如此完整的生命在医学定义上仅仅是胚胎;我需要走入婚姻吗?养育我成人的阿婆在传统观念下催促我尽快结婚。我被混乱纷呈的杂声干扰去向,忘不去孩子有力的心跳声。我要孩子,我听见内心传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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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周 衣

心跳声愈来愈明显,隔着肚皮,孩子以最具有生命力的乐声敲打我的身体。在婚与不婚之间举措不定的我,让男人搬来与我同居。

失眠的夜,身边男人已沉睡深海。孩子和我浮游于浅近水域,精神愈来愈亢奋,睡虫远去。窗外的风时来时停,摆荡窗帘像一支单人舞。

我有时仍无法确信有一生命体藏于肚腹之中,每每等到产检时才惊觉那人形如此明确。我和男人未跟随流行至城市里大型妇科医院,反而回到人潮稀疏的医学中心,并决定不久后的未来将在此生产。候诊孕妇多数较我年长,我们被统称为“病人”。

我不明白自己的病症,但护士确实如此喊我及同症状的女人。我们乖顺服从这个称呼,满心期待超音波里蠕动个体。孩子的眼鼻唇约略能辨,他躲在我的胎盘下,似乎不愿意受访。不一会儿,他噘起嘴亲吻我的胎盘,男人不可压抑直笑,多像妳,他说。

怀孕这些日子,我常想起母亲。我四岁时,父母离异,父亲不允许母亲与我见面。我打电话给母亲,告诉她将结婚一事,反应激烈的她要我拿掉孩子,免得走上跟她一样的不归路。母亲如咒般语句令我不安,但未动摇我生下孩子的执着,也许母亲已然忘却,怕痛的她曾经鼓起多大勇气在产房里哀天呼地生下我。她奋力喊叫,甚至咬了父亲一口,终于生下了我,齿痕自右手臂长入心底。多年后,父亲谈及母亲,必露出不见伤痕的手臂,反覆提醒我他的牺牲。

母亲与我襁褓时相处的记忆,多半听他人转述拼凑。这对母亲十分不公平,她在我成长过程的缺位,以致我无法想像她曾看见并清洗我年幼的身体。我对母亲一向尴尬于太过亲昵的接触。

国中时与母亲一年一会,她带我去洗温泉。台北午起晚归的开店生涯,夜晚乘车到阳明山洗温泉,是她放松自我的短暂假期。正值发育期的我不若母亲大方,共浴一室,我倚靠墙角脱得不干不脆。难以想像自己曾经光溜溜自母亲的肚腹来到泥土世界。

这是有印象以来首次褪去衣物与母亲独处,但于母亲显然不是。母亲与孩子之间,原来永恒是不公平的,比如我和我的孩子,比如母亲和我,孩子停留在腹中的记忆,属于母亲。

二十周 伴

我隐隐约约感觉孩子拍打我的肚皮,有意又似无意。疲倦感与前几个月不同,七、八点嗜睡症状减轻,失眠状况加剧,找不到合适姿势。入夜十一点,孩子越发兴奋敲醒我。

我仍是未婚母亲,筹备即将到来的婚礼。礼服已修改三次,裁缝师傅寻找任何可能的方式将胸腹放大,一寸两寸三寸,追赶这片海域扩增的速度。

带着肚腹里的海,我和男人跨越陆地海洋前往西班牙。高空上,我不时起身走动,谨记医生教训:飞航间有问题的不是孩子,是妳自己。孕期血液循环不佳,容易造成阻塞。医生开一张适航证明,白纸黑字让我顺利搭上班机。

高空空气稀薄,尽管是机舱内,低温空气一样令人不适。孕吐症状不明显的我,竟数度反胃。男人早已沉睡,他透过睡眠掩盖过敏鼻子带来的不适。前侧乘客将椅背往后倾斜,空间更为窄小,我坐立难安,疲惫不堪。高处寒冷里,唯一让我感到温暖的是右前方的女人与孩子。孩子约莫一岁,与她的母亲一样拥有橘褐色的发。孩子好动,一会儿扶椅背站起,一会儿在地上滚爬,偶尔短暂进入梦乡,不满意现状开始哭闹时,母亲便抱她来回走道轻声安抚。

我起身至机尾处往外看,白云掩映深蓝色的海洋,滚滚浪涛如衣裳的蕾丝,深深浅浅彷若无岸,我手抚肚腹寻求一丝安心,孩子在腹中的海域,伴我渡过这片大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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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周 痛

整理婚宴所需播放的照片时,回家翻找学生时代照片,我离年轻清瘦的身体愈来愈远,先是腿部日益水肿,脸圆润起来,虽不致胖,但见二十多岁尖下巴依旧怀念。我甚至有点不识年轻的自己,男人习惯性按下快门,拍下我与过往照片对望,我的线条不再纤细锐利,而是松懈后的柔和。

婚宴这天终于来临,不相熟亲友望见自我礼服下隆起的肚腹,略显惊讶。进场时,我以僵硬笑容掩盖紧张,孩子似能觉察我的异样情绪,子宫传来拉扯的疼痛。童年时受委屈,阿婆总护着我,她的手掌宽大粗糙,像一名饱经风浪的渔人,长年与现实之洋搏斗,扛起家计养育年幼孙女,生活苦难从未能击倒她。红毯上,我一手挽阿婆,一手护肚腹,我紧紧握着她的手,于是脚步踏实,不畏众目。

阿婆将我的手交给男人,轻抚我俩的手,喃喃对男人念着,要好好待伊阿。上台后,我瞥见男人的阿母满脸泪痕。男人曾在她的肚腹里安安稳稳度过十月潮汐,她如此珍重的孩子。我很难想见多年后,自己的孩子挽另一个人的手步入礼堂的模样。他仍小如海底浮游生物。

孕妇怀孕期间易得妊娠糖尿病,我从药师手中取过五小瓶糖水,网路上曾有人警告糖水有多难喝,一口饮尽第一瓶,过甜糖水有些呛喉,不致难以下咽。我不时在网路寻找相关资讯,仍觉怀孕是极个人的事,不仅身体,还有心,经历须自己经历。

任何疼痛只得忍受,耻骨、关节、背肩,轮番告诉我身体细微变化。我拒绝服用医生开的普拿疼,宁愿感受细琐深邃的痛,这是第一次痛与苦不再相连,反而心头有一丝甜蜜。

二十五周 变

男人是我的前男友,我们的感情从来不顺遂,争执有过,分离有过,如今仍是他陪我经历几次产检。缘分难定,我只能确知自己和孩子的缘,与男人理不清的份。

男人有溺爱他的母亲,我有疼惜我的阿婆,我们来自不同海域。他总是羡慕望着我的肚腹,取笑自己腹中只有油与肉。多么不公平,他愤愤道。

近日《第二性》重新翻译出版,半世纪前,西蒙· 波娃选择另一条路,女性不为生产工具。生或不生,一种决定,我选择天平另一端。朋友皆讶异我选择生子,任体态随怀孕过程几度更张,看来有些迟重,饱满似盈月。前方如多变的海,不知能否航向终点?或只得在无常的海域里载沉载浮?我将未知留予未知,继续航行。

男人对我的身体变化感到好奇,每隔一段时间拿起相机拍下我。在他眼中,怀孕的我看来像什么呢?他在爱与不爱徘徊许久的女人变成了什么呢?我想像自己是巨大变形虫,不仅改变躯体,亦变了心,许多事不愿意执着,浸润日常琐事之间,凭依所有细节,生活本身就承载意义的追寻。

你说我看起来像什么?我光着身体问浴室外的男人。

鲸鱼。他豪不犹豫回答。

二十六周 病

我感冒了,病菌自男人口鼻进入我的口鼻。住家附近一间开业不到一年的小诊所,年轻医生细白纤细的手指敲打键盘,询问病症。服完三日药后,我在第四日下午吐出午餐。医生说,腹压加剧,加上咳嗽造成反射现象。儿时感冒发烧时常呕吐,阿公阿婆准备红色塑胶盆放在床侧。成年后,发烧感冒不再伴随呕吐症状,怀孕倒使身体回到从前。

最怕打喷嚏,牵连全身,尤其肚腹因全身震荡拉扯疼痛。一个喷嚏,肚腹里的海洋便刮起强风巨浪。症状看似减轻又加剧,反反覆覆,一如我和男人之间的情感,寻求短暂和平,以持续手边诸事。他送我一本关于戏院历史书籍并题字:“你有你的舞台,我有我的舞台,请购票入场。”我们依旧站在自己的舞台上,只是后台竟成同一块空间,他原是他舞台上的生角,我是我舞台上的旦角,为腹中孩子,终成丑角。

二十八周 时

感官敏感得令人讶异,对气味敏感,对声音敏感,记忆力则衰退。上一秒想说的话下一秒就忘,手里拿着东西走到房间却忘了原由。手脚动作日益笨拙,重心不稳的状况频频出现,极简单易为的动作常耗费许多时间。时间的轮廓变得愈来愈模糊,我看不见腹中的海,却不再过陆地的时间,与海洋一同缓慢下来。

睡眠状况不太稳定,孩子搅动腹中水流,手法俐落,他逐渐熟悉这片海洋,动作自在任意。照超音波时,他的手一会儿抓住脚把玩,一会儿放开,打了哈欠。医生说孩子很活泼,我忍不住笑,尽管根本看不清萤幕上显示孩子的样子。我确实曾摇摆于是否要看清楚他的模样,多花些钱,4D影像技术清楚许多。但我又宁可选择如此看他,以想像与体感领悟他的存在,放任他于神祕海域尽情游戏。如魟鱼,伸展双翼漂浮;如海星,摆弄四肢;或如小丑鱼,躲藏胎盘中,闪避偷窥的人们。

我梦见这只小鱼诞生后的样子,梦里我抱着他,他极不安分晃动双腿,我几乎要抓不住了。抓不住这只滑溜溜爱笑爱闹的小海豚。

二十九周 食

近日食量渐增,不知饿,不知饱。事实上,怀孕后,最让我感到困扰的便是食物。我的饮食习惯并未改变,反而更加根深柢固。倒是身边长辈殷殷告诫何者能吃,何者该戒。瓜类属凉性宜戒,咖啡奶茶等咖啡因含量过高者宜戒,辛辣过于刺激者宜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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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有宜进食者。诊所护士推荐怀孕前期补充鱼油与叶酸,后期补充钙片,综合维他命更不能少,瓶瓶罐罐数千元。阿婆担心我身体燥热,耳提面命炖煮中药熟地;婆婆怕腹中胎儿遗传气喘,购买昂贵燕窝补母身;补充品另如珍珠粉、甘蔗汁、牛奶及豆浆皆荣登金榜。

我一律采敷衍塞责的态度。瓶瓶罐罐都买,想到时吃。婆婆买来的燕窝进了真正患气喘的男人肚里。奶茶不拒,咖啡减半收受。

电视上食用油添加物新闻日日更新,花生油里没有花生,辣椒油里没有辣椒。我手捧以蓝绿陶瓷杯装盛的热奶茶,纯牛奶炖煮起一层薄膜,至少这杯奶茶里有红茶有牛奶,谓之奶茶并不为过。食物的因果太过高深莫测,谁知盘中飧为何物?我抚摸日益扩张的这片海洋,猜测孩子经由我的身体究竟吸收到什么?他如此被动吸吮母体养分,如我如此被动吃着世间食,亦如海洋吸纳陆地所屏弃的一切。

虽说被动,但我对于吃有自己的执着,男人说这是一种病症。譬如早餐,明明租赁处附近少说三五家中西式早餐店,我宁可早起,骑车约十五分钟至一对母女自营的小店,大学迄今,十几年不改我志。位于巷内半露天座椅,诚实可靠便宜餐点,让浮动的心暂时平静,我眷恋停下来的时刻。男人不然,他惯习一切速战速决,西式不合其胃,热汤热面才是他所爱。这竟成争吵理由之一,争论孩子以后要跟谁去吃早餐。无聊琐碎的故事推动日子,推动我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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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自己对食物需求量的改变,过去只吃半碗饭,另一半进男人的胃,肥大他的肚腹。近日食量增加,一人解决一大碗不是问题,我的肚腹遂以倍速扩张。

昨夜散步马路,月光由后方照来,我乍见自己的影子吓了一跳,可不是吗?一只鲸鱼竟上了岸,散起步来。

三十周 性

腹部隆起至肉眼可直接明辨后,身边的人喜爱猜测其性别,我的肚子给予大家交谊寒暄简单媒介,各有判断,各自成理。

坊间太多猜测生男生女的说法,比如肚尖是男、肚扁为女;母亲肤质变好是女、变差为男;爱吃酸食是女,嗜甜食为男。这些说法并非毫无根据,与孩子在腹中姿势及荷尔蒙有关。爱喝柠檬汁的我,早早被生养无数孩子的阿婆判定将产下女孩。这是极可能的,妹妹们第一胎皆为女孩。我想像自己将拥有一个小女孩,她会遗传我的尖下巴与不大不小内双眼眉。本来喜爱小女孩的男人,几度幻想“她”有多么美丽可爱。

照超音波时,医生问我们想要男孩还是女孩,男人和我难得异口同声:女孩。只见医生手持滚轮在我的肚皮上滑动,孩子害羞地躲入胎盘内,医生慎重地将一处圈起道:这是他的生殖器。小小阴茎被显示器标注、放大,男人和我只是笑。刹那间我明白,我们从来不曾在乎孩子的性别,只是透过他人暗示去想像。孩子是孩子,独一无二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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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我梦见孩子是一个极害羞的小女孩。不是男孩,我醒来时忍不住笑自己,究竟怎样的潜意识让我做了此梦?母亲改变不了孩子的性别,我甚至不清楚他喜欢自己是男孩抑或女孩。他是我所孕育,却不被我拥有。我想起初见他,超音波里的小白点,遥遥彼岸的灯塔,微微照亮我的肚腹,提引我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