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治时期,台湾第一位女画家陈进的故事,你知道吗?她是台展三少年中,唯一的少女。 她擅画摩登女子题材,女孩胭脂水粉、旗袍洋装,在在体现所谓“时尚”,就是各国政治角力的结果。时尚即政治。陈进与她的绘画,就像台湾文化史上的一道阴性注脚,值得被细细诉说。

台展三少年,与你还不认识的唯一少女

你或许曾在历史课本上读过“台展三少年”,但是你可能不太了解“陈进”(1907-1998)。作为台展三少年之一,她不只是最早入选台展、帝展的画家之一,更是台湾第一位被历史记载的女画家。

她的笔触优雅、用色纤细,描绘大量日治时期台湾女性的日常生活。谢里法曾评:“再也没有谁能如她的画,如此真切地表现出三十年代台湾女性的特质来。”[1]

陈进笔下的摩登女子,杂揉中国、日本、西方的流行服饰细节,也正像是台湾经历各国角力的文化史缩影。她的每一笔触,都是替日治时期的台湾文化史,写下一道道阴性且温柔的历史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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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台湾少女入选日本帝展

出身新竹香山望族的陈进, 15 岁进入台北州立台北第三高等女学校(今中山女高)。18 岁那年,家人同意让她赴日留学,进入东京女子美术学校日本画科,专攻东洋胶彩画。成为当时少数能够赴日留学的女性高级知识份子。

她在东京,受美人画大家镝木清方、伊东深水影响,专精描绘女性优雅姿态。而或许也是同样身为女性的缘故,她所描绘的服饰细节、女性举止,都更展现一种特有的细腻优雅美感。

1932 年,25 岁的她完成第一幅代表作〈芝兰之香〉,描绘台湾新娘华丽庄重的服饰细节。画中新娘身穿彩色凤冠霞披,红色绣鞋,背景是黑地螺钿木桌椅,流苏灯笼,白色兰花。她神情肃穆。足足显示了她精巧画工与细致观察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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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极重视生活细节与品味。1936 年,29 岁的她画〈梳妆〉,描绘中产阶级女性的日常生活。家俱同是日本黑地螺钿桌椅,屏风纹样是菊花、紫藤花、樱花与菖蒲。坐着的女孩手持唇笔,桌摆胭脂水粉瓶罐,均完整展现了当时台湾中产阶级的时尚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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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进主要的画作形式为胶彩画,先以胶混合不同颜色的矿物粉末,再用水调和,在不同材质上作画。胶彩画之特色,在于层层叠色后,会产生具有厚度、致密的古典氛围。非常适合花卉、衣装这种层次密度很高的题材。

丛丛花瓣衬叶,层层珠摇流苏,适合她,也适合台湾这样故事错综复杂的岛屿。

中日西混合,就像她与台湾。

1934 年,陈进完成最有名的巨幅画作〈合奏〉,画她的姊姊。两个年轻女孩并坐演奏,一位西式烫发配大红高跟鞋、一位古典包头配平底绣花鞋,两人明明身穿旗袍,里面却配上黄绿长裤。都可以看出中国、日本与西方文化,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台湾女性的摩登梳妆。

〈合奏〉完成后,入选日本第十五回“帝国美术展览会”,是当时台湾美术界的最高荣誉。日本画坛或许从未想到,来自殖民地台湾的年轻女孩,原来有能力画出这么充满情调、且重视细节与真实生活的巨幅画作。

根据报导整理:“当陈进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入选日本帝展的台湾女画家。报纸报导,其作品深具“台湾色彩”,陈进受访时则兴奋地说:‘台湾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谁不爱自己生长的故乡呢?’[2]

台湾的历史,也正像是这些女性衣装,启蒙于异国,发展出一套自己的故事,再让世界重新看见。

那是时尚,也是政治,更是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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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少女成为母亲,再成为自己

杨翠曾评论,陈进是日治时期的“新女性”:“能够在寂寞异乡独自吞忍苦楚的精神而言,她是自主的、坚毅的、甚至可以说是自我解放的。”[3]

以当时标准而言,陈进并不是个按照“正常”时序步入婚姻的女性,她 40 岁结婚,43 岁生下儿子。

进入婚姻后,陈进的绘画题材也渐渐转变:她开始绘画成为妻子与母亲后的身体、还有她的孩子。她的细致观察力,从裙摆皱褶与花鸟纹样,转移到缤纷的学龄玩具上。1954 年,从她的画作〈小男孩〉,我们看见男孩专注在木制五彩算盘小卡车、几何积木,还有散落一地的ㄅㄆㄇ读本上。那是国民政府来台的第五年。

从这些散落的故事里,我们可以发现母亲的殷殷期盼,也看见世界正经历的剧烈递嬗,就在婴孩的学龄玩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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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以后,陈进开始接触佛教题材。画中却依旧充满精致细节。1965 年,58 岁的她画〈释尊幼年时〉,题材是摩耶夫人怀抱婴儿悉达多,不过特别之处在于,场景竟是日治时期台湾常见的仕绅家族客厅,一样黑地家具,一样白色兰花。[4]

那既是摩耶夫人,也是她自己。她仍然抱着儿子坐在自己最钟爱的客厅里。夫人凝神歛目,婴孩有圣光。

万物永恒如常,神圣平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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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画、时尚与政治:并不只是很小很美的事

赏画的人或许评价,作为台湾第一位女性画家,她多少受家族庇荫,才有如此成就。她出身新竹望族,女孩得以自幼习字学画,培养秀异品味。结婚生子后,丈夫同样理解她的艺术世界,她因此能够摆脱 20 世纪初女性必得替家庭奉献、放弃职涯的宿命,专注教学与作画。不过,这当然不意味着,她的人生从没遇过反挫。

日治时期,她曾自言:“长期单独在殖民母国的绘画世界里与各路英雄竞争,让我深刻感受到‘本岛人’与‘内地人’(指日本人)的差别待遇,‘男性’与‘女性’的高低社会位阶。因而我从中学习到,惟有坚毅自强,力争上游,才能突破外在环境对一个来自殖民地女性的种种箝制。”

同样地,她也不是没考虑过,如果想要更成功,她大可画更多日本题材,而非专注于台湾人的生活。但作为台湾的女性知识份子,她很相信自己的选择。

ARTouch 一篇报导整理中,节录她与江文瑜对谈。“那时候是第一次跟别人竞争,一心想要怎么样才有特色,不知道要画些什么会比较出色。如果画些日本的题材会比较方便,尤其那时我人在日本;但是想了想,我们台湾人,还是画我们乡土的东西。”[5]

陈进关注的,永远是台湾女性的生活。并且替我们在日本统治时期的艺术史,打开一个阴性视角之可能。她让我们看见,女性私密又贴身的日常生活。闺阁梳妆,旗袍鞋包,在在都是台湾暗潮汹涌,各国文化角力的结果。

在她的时代,世界递嬗极快,人们时常来不及辨识与定位自己。面对这样的世界,她说。

“唯其能够忠实地把时代的姿态经过纯粹的艺术精神而表达出来,才有永远的生命和永恒的价值(中略)但这并不是应与世同浮沉之谓,我们不应忽略时代的潮流,更应认识时代精神,和思索时代特色的所在,而努力创造富有生命的美的作品。”

她用于观察世界、定位自己的方式,就是绘画。她认为,作为一个艺术创作者,唯有当你完全沈浸投入生活中、忠实地呈现时代精神,才是一种对世界负责的表现。

“要一来可以回味可爱的家居生活中所酣享的点点滴滴,而且还得同时将时代性的生活脚步,作最好的注解,若是不画它,自己的绘画历程会形成片段的遗漏,对自己和社会,都不是尽责的表现。”她说。

民报整理,日本艺术评论《万朝报》曾称她为“南海女天才”,她却谦虚地说:“我不跟别人比,只跟自己比,有没有更进步?有没有更突破?”

当我们谈女性第一人,谈台湾第一人,我们也看见,陈进从不试图成为谁的代表。她就是她自己。她忠实地观察、纪录女性的日常生活。女孩们在画作里,抖落一身时代金粉。栩栩如生。

陈进的每一笔触,都是替日治时期的台湾文化史,写下一道道温柔的阴性注脚。对她而言,画出时代精神,或许正是她作为女性、作为知识份子、也是作为台湾人,一生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