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跟母亲聊起清明节的话题,她脱口而出,“反正将来也不是你来拜我”。

文/窝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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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墓前一天晚上赶夜车回家,一进门只看到母亲低着头坐在桌前,手中忙碌不停,而桌上大大小小的金、银纸元宝堆成一座小山,地上三、两个纸盒也完全装满。母亲煮了热腾腾的汤面,端来给我。她说,明天一定要早起,因为已经看了时辰,如果我们晚到,长子长孙的香烧完,我们就不能再拜了。我一边吃面一边开玩笑说,那我们应该要先去买那种庙里用的香,直有大拇指粗细,保证烧十二个小时,那这样谁来,谁想要拜,都没有关系了。

想到这里,我又说,其实准备大支的香真的很重要,因为去年分香的时候,他们说女孩子拿三支香就好,男生才要拿九支,我很不平衡,我明天还真应该要早起,先去买几捆粗香回来,分给众姊妹们。

母亲只是笑,一边拿起几个红色的大纸袋,盯着父亲一格一格填上爷爷、奶奶的姓名资料,就像是编写一个很大的信封。某某某人收,阳氏子孙谁谁谁寄。金银元宝、纸衣纸裤,我们遥想一个彼岸的生活,一种隔世的需求,在各式各样规定与细节里,母亲低着头仔细遵守。细节当然很繁琐,籍贯一笔一划都不能写错,好像我们透过这些方式,自我规驯的遵守某种律法,就可以在熊熊的火光中把我们的心意飘摇着递送到另一个空间的亲人手中。母亲把金银元宝平均倒在四个纸袋里,又认真的挑选一遍,确定每个纸袋都有各式大小的元宝才安心下来。“碎银,爷爷比较好用。”她说。

用这种方式准备元宝是谁教给母亲的?我记不清楚了。努力地回想,小时候曾经跟着舅舅、阿姨参加过外公家的家族祭祖活动,但除了食物以外就想不起来我们到底还准备了什么。只彷佛看见一列人大包小包、机车汽车脚踏车、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在马路上浩浩荡荡的好长一排,彷佛只要走在同一条马路上的人都是亲戚,蜿蜿蜒蜒绕向山顶,像是植物生长在同一条走茎,从任何一点拔起来,都会自然往某一个方向去。那时似乎是初春,油菜花开的正好,鲜黄的底色搭配上各种吃食和喧嚣,以至于我后来回想起那个画面,总有种魔幻的嘉年华味道。那是我参加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那个画面里没有看见母亲,她结婚生子去了,再也没有资格回到嘉年华会中。

是谁教母亲折元宝的?鸡鸭鱼肉、鲜花素果,是谁教她要把一家大小的平安埋藏在这些细细碎碎的礼俗里面?我在扫墓的路上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直到开始祭拜的时候,香不够,彷佛一种母性的警觉,母亲主动抢先众人一步走向我,拿走我的、姊姊的、妹妹的,留下弟弟的、哥哥的、叔叔的、婶婶的、嫂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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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谁教她怎么折元宝,是谁教她这些规定?是谁告诉她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面对先祖,是谁告诉她人应该怎么被爱,而爱的律法中女儿为何比较无足轻重?我站在爷爷的坟前,不懂,为什么连纪念的资格都比较稀薄?

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跟母亲聊起清明节的话题,她脱口而出,“反正将来也不是你来拜我”。话一出口,随即蹑嚅,不敢看我。像小学生不小心在课堂上说了脏话,揭穿了性别恶意的真相。隐喻被打翻了,全场惊吓无话。

我没有回应,因为当下我觉的它真的很脏。

然而我开始意识到母亲对于分离早有了一定的想法。她想像着我的人生,很早就开始预习分离,对她来说,我结婚了就是别家的人,因此这样的分离到死都不会休止。女人的命运就是这样,结婚以后,生前子不同姓,死后葬不逢亲,唯有挂在丈夫的名字底下,成为夫家族谱中的一个微末注解。就像母亲,跨出了嘉年华会后,从此就只是一个在外徘徊的访客,归了别人的名,落了别人的户。母亲说的那句话再脏都是真实,是她亲自走过的风景。

当然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虽意外脱口,但其实是要告诉我没有关系。所有女人都这么做了,没有关系。你外婆这么做,我也这么做了,没有关系。你不能来拜我,没有关系。她因为预习过,所以早就谅解我。她觉得我有一天会有自己的方式,像是她最终不知道去哪里学来,用大大的红纸袋,寄送一封会有人收到的信。这么重视祭祀礼仪的一个人,折过这么多的元宝,她曾经奢想过能够寄一些给外公吗?或许纸袋很小,或许没有元宝,薄薄的一封信,仅有寥寥数语。我没有问过母亲。

我没有问过母亲,她是否想过回去同外婆一起,走上山顶,烧一封也许外公收的到的信。那时初春的油菜花开的正好,大块大块的浓艳鲜黄顺着田埂成方成圆,从山上远眺,彷佛望进充满祝福的丰饶世界。她想念那样的风景吗?我没有问过她。

甚至,不只有外公,或许可以陪着外婆,提一袋元宝,不只金的银的,还要花的、素的、绿的、紫的,像捧着一大把缤纷灿烂的彼岸之花,去看外婆的母亲、外婆母亲的母亲、外婆母亲的母亲的母亲…。我们远走越远,人数也会越来越多,阿姨、姊姊、妹妹都加入我们,我们不是树,不开枝散叶,没有谱,不决定谁能不能被登记,就只是一群固执的鱼,逆流而行。母亲的母亲、母亲的母亲的母亲,就这样,一直走,一路游,回到人类最初始的地方去。

能不能这样?不违背谁的规矩,不争夺无谓的排序,就只是纪念,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