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她旧金山学校都申请好了,但母亲一夜之间中风倒下。她是家里唯一孩子、父母唯一依靠,她别无选择。整整七年的时光,她的世界只有家和医院,她还没有老,却觉得自己已经艰难地活了一辈子。

这个冬天的傍晚十分湿冷,窗外飘着绵绵细雨,她看着外面灰沉沉的天空,再看看空荡荡的屋内,心想今天应该是不会有人来了,还是提早打烊吧。

但打烊后其实也没什么事好做,还不是一样关在这个屋子里,看书整书,洗碗洗衣,走来走去,一如每一天的日常。她的生活不过就是开门关门的差别,度日如年,过一年也像一天。

她环视室内,看着眼前一排排的书架,其中多的是五年仍没有卖出去的书,就像她的人生,停滞不前。

她没情没绪,正准备关门,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走进门来。这女子留着及肩的头发,穿了一身白衣黑裙,简单的剪裁却衬出非凡的质感,腕上那只价格不菲的提包更呈现了某种低调的时尚品味,另一手则提着一篮包装精美的苹果。这女子与她的视线接触的那一瞬间,脸上闪过不确定的、惊异的、迟疑的表情,但犹豫半晌之后,仍向她走来。

“请问,是方老师吗?”

她讶异地看着对方。“妳是……”

“我是江晓月,老师还记得我吗?”

大学毕业之后,她曾经在一个女子高中教了三年的美术,眼前的这个女子想必就是她当年的学生之一。但那是太久以前的事了,此刻她的脑海中毫无印象。一时之间,她呐呐地不知该有什么反应,对方却把那一篮苹果放在桌上,然后热情地执起她的手。

“方老师,好久不见!您都好吗?”

她好吗?在人迹冷清的城市边陲开着一间生意冷清的二手书店,过着人际冷清的单身女子中年生活,没婚姻,没子女,没家人,也没感情,这实在不太好。空气里总是有轻微的霉味,她总是觉得自己彷佛就要在孤单无聊中悄悄蒸发。她好吗?她在心底冷哼。这不是她想要的人生,可是也这样过了十年。

她轻咳一声,当作模棱两可的回答。江晓月又说起先前如何从某个同学那儿听说方老师开了一间二手书店,自己如何在繁忙的事务中空出时间,好不容易才找到这儿。并道歉说因为不知道这里的电话,无法事先打电话来告知,但愿如此临时的行径没有打扰了老师。

“只能说我太想念老师了。”江晓月依然执着她的手。“我这次回台湾,目的之一就是要来看方老师。现在看到老师身体健康,我就放心了。”

“喔,妳不住在台湾?”她随口问着:“那是住哪儿呢?”

“我住在旧金山,但我父母家还在台北,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回来陪陪他们。”

旧金山。她的心瞬间下沉。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她不能听见这个地名,否则心里就要翻腾着几乎令她无法承受的情绪。经过这些年,再听到这个地名,她的心里还是难以释怀。

那里本来是她的梦想之地。当年她学校都申请好了,出国手续也办好了,甚至房子都越洋租妥了,未料母亲在一夜之间中风倒下,推翻了她全部的计画。她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在那个当口,她也是父母唯一能依靠的对象。除了留下来照顾母亲,陪伴父亲,她别无选择。

当初说好要一起出去的男朋友并没有等她,迳自出国了,她不能怪他,毕竟那是他的人生,她也不愿意他为了她而耽误自己。但她心里很清楚,这一别,恐怕就成了陌路。果然,相隔半个地球的距离,黑夜白天的颠倒,使得彼此彷佛失联,于是这段感情很快地无疾而终,先前的相爱好似幻梦一场。多年后,听说他已在美国落地生根,成为一名心理医师,娶了一个日裔美籍的妻子,她心里惘惘的,觉得有如在听别人的故事。事实上也真的已经是别人的故事了。

至于她自己,人生彷佛一艘搁浅在暗礁上的船,整个停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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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七年的时光,从二十八岁到三十五岁,她的世界只有家里和医院,先是母亲,然后是父亲,她看着自己父母的病痛,看着医院里数不尽的生老病死,她的心境很难不苍凉。纵使曾有梦想,也远如天边云烟。好好地活着与好好地死去都是多么不容易的事,她还没有老,却觉得自己已经艰难地活了一辈子。

先后处理了父母的后事之后,她又花了三年的时间整理那些堆满回忆的遗物,有太多丢不掉又留不下的东西,牵牵绊绊,拉拉扯扯,每天整理了一批下决心舍弃,第二天又全部拣回来。那像是她人生的隐喻,某种徒劳无功,某种原地打转。最后的结果是她大病一场,一个人在屋子里躺了七天,她心想若这样走了就算了,若病好了,她就要永远离开这个屋子。

好转之后,她找来回收业者,把一屋子的东西全部运走。然后她卖了老宅,从城东边缘搬到城西边缘,开了一间二手书店,自己就住在书店的楼上。她的屋子像是修女所在的修道院,只维持着最简单的生活所需。她的日子也像修女,无人可交游,大半的时间静默无语。如此一眨眼,五年又过了。

现在她四十三岁,是邻居眼中那个古怪孤僻的女人,只有一屋子卖不出去的旧书作伴。

“……我在旧金山艺术大学拿到学位之后,曾经留在学校工作。我和我先生当年是一起出国的,但他学的是心理,和我读的是不同的学校。留学生的日子其实很辛苦,还好我们熬过来了。现在我有自己的画廊……”

她以为这是另一个平行时空的她在说话,好半晌才发现说话的是江晓月。她看着江晓月光采焕发的脸颜,心里有着奇怪的感觉,怎么会这样?那应该是她的人生啊,为什么却由另一个人的嘴里说出来?她的人生什么时候被盗走了?现在这个旧书店的女店主又是谁?难道自己一辈子就只是这样了吗?

她从江晓月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但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动作有些唐突,于是掩饰着说:“喝茶吧,我给妳泡杯茶。”

“不用不用,老师别客气。”江晓月说:“我今天来,只是想来跟老师说声谢谢。因为在当年,我一直很迷惘,不知道自己未来要成为什么样的人。但老师给了我一个榜样。那时,您好漂亮,我还记得您总是穿着白上衣和黑裙子,一头及肩的长发,一双平底鞋,走起路来好轻快,好活泼,您的脸上永远带着笑容。您说,年轻的时候就是要出去看世界,不要把自己关在一扇门后面,要像鸟一样去飞,不要像青蛙一样把自己局限在池塘……”

有吗?她曾经有过那样神采飞扬的时光?她怔怔地看着江晓月,忽然想起来了,当年确实有个女孩总是以仰慕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个女孩并不是班上最有天分的学生,可是却最认真,把她说的每句话都抄在笔记上。她请那女孩当美术小老师,每次女孩收了全班的美术作业到办公室来拿给她的时候,都会附上一张小卡片与自制的手工花朵,上面写着对她的倾慕与喜爱。

她想起刚才,久别重逢的江晓月乍见她的那一瞬间,脸上闪过的惊异与迟疑,那样的眼神令她刺心,但又能如何?她早已不是当年的她了。江晓月是她教过的最后一届学生,就是在那年,当她办好手续准备赴美时,她的母亲忽然中风,一夜之间改写了全局,她的人生从此再也回不去。

再也回不去了吗?她心底的疲惫瞬间泉涌,觉得自己彷佛一幢崩塌的楼房。或许是因为看见她的脸色不佳,江晓月体贴地说:“老师,您看起来累了,我也该告辞了。请好好休息,我下回再来看您。”

她并没有挽留,但还是送到了门口,江晓月离去时拥抱了她一下,她猝不及防,只好接受了。那是个柔软、温暖又芳香的拥抱,那是人的温度,她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的温度。不知为什么,她的眼中瞬间蒙上泪的薄雾。

关上书店的门后,她提着那篮苹果走上二楼,想起以前,她也曾经买过一篮苹果,带到那个女子高中去,让她的学生学习素描。下课后,她把苹果当成奖励,分给了几个画得特别好的学生,其中应该就有江晓月吧?她的脸上不自觉地泛起笑意,那是很可爱的回忆。

而自己有多久没画画了呢?现在还画得出来吗?她早已把所有的画笔与画作都毁弃焚烧了。找回收业者来清运的那次,她还丢掉了全部曾经得过的美术比赛奖杯。

是的,人生是回不去了,但是,过去也过去了,虽然她曾经为了照顾父母而中断了自己的梦想,可是现在的她是自由的,虽然她没有成为以前的自己想成为的那个人,可是未来还长,她还是可以把一些感觉、一些喜爱、一些让她觉得美好的事物,慢慢地找回来。

至少至少,她可以让自己快乐起来。

于是她随手拿起一枝笔,一张纸,对着那篮苹果,开始了久违的素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