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张惠菁下篇,活在符号化的世界,我们急着挣脱、逃离,她说:“被标签的时候,你要知道,那个不见得是你。”能够对抗符号的唯一方法,是更加充实的活出自己。

专访上篇:《专访张惠菁:能看见多少自己,才能看见多少世界》

不如,我们都喝一点酒

说到历史,很长一段时间,男性掌握话语权与历史诠释的权力,我们印象中的英雄,多半是同款阳刚样子。“赵子龙不一样,”张惠菁说,“读三国的时候,我就在想,他是真的吗,罗贯中创造这样的角色,是不是也想创造一个不一样的英雄呢?”

赵子龙,单枪匹马,抱着婴孩从长坂坡杀下,是为拯救,而不为杀。《比雾更深的地方》里有章谈赵子龙,谈符号与标签背后的立体。我说既然我们活在这么符号化的世界了,可以想见抽离的路径吗?

“被标签的时候,你要知道,那个不见得是你。”张惠菁听问题与回答,眼神专注,“或许对抗符号的唯一路径,是你更加充实地活出你自己的类型,因而,你会扩充这个类型,后方的人,便能持续涌入。”她对我说,“我们也是用自己生活的方式,扩充女人这个词的定义,对不对。”

她接着说了汉娜鄂兰的故事。

着名的艾希曼审判之后,汉娜鄂兰因出版《耶路撒冷的艾希曼》,提出邪恶的平庸一说,遭许多人攻击。在一次座谈会场子,来了很多犹太裔的知识份子,其中不乏汉娜鄂兰的老朋友。其中一位声嘶力竭,陈词批判她的书,那个人讲完,涨红着脸,汉娜鄂兰没有任何一句辩驳,而是跟主办单位说,“可不可以,给我们都倒一杯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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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朋友于是也知道了,她没有为自己辩驳,是一种善待和温柔。虽然他是针对她的,但她知道,那是因为他也有受伤的地方。所以,不用辩驳,不如我们都喝一点酒。

张惠菁说,这样的温柔,足以让她被视为英雄。她又提到武则天,“我大学修隋唐史,就对武则天非常好奇,我也相信,现在关于她的历史可能被扭曲,没有用女性的方式留下来。”

近期有个整理,谈武则天当时立法,让女性能参与朝政,打开女性参政之路,“如果从李唐的角度,大概觉得她不过是宫斗胜者。政变之中武则天被推翻,却没有危及生命,她其实是被信服或景仰的吧。她没有马上得天下,但她开创了新的局面,展开一种新的理解事物的方式,她打开一个新的可能。秩序被改变,不只是为了她自己。”

建立新秩序,让人在其中,有新的安顿,安身立命,张惠菁仰着头说,这也是英雄呀。

 

离开商业逻辑,回到自己去看这个世界

张惠菁在北京,做广告策略,看很大的数字。商业环境自有节奏与判断逻辑,要在很快的时间判断,有没有商业价值与利益。很大一部份的她,无法在那个环境显露,“所以写作的时间,是一个回到自己的时间。”她说这话时,很中性,没有价值判断,这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仅只是不同而已。“离开商业逻辑,回到自己去看这个世界。”

写作的时间,阅读的时间,都是重要的。她说自己不是出生文学家庭,也是从经典小说的儿童版读起,红楼梦,三国呀,直至高中解严,读物百花齐散,才真正形成阅读的习惯,懂得为自己找书。

“阅读给我的,是有想像力的世界。没有阅读,我的所有事情就分布在日常了。我不会说阅读比较真实,但你会得到一个平行时空,阅读是拥有那个世界的连贯性,使我在这个世界的生活有点不同。”比方说,当乌鸦振翅,羽毛沾黏窗户玻璃,你恍恍想起这是不是 1Q84 的情节,青豆藏身的场景。于是你用异质的目光,再看了一次,你身处的世界,添了另一种色彩。

“确实我有时候,很喜欢沿着阅读给我的线索;也确实我在现实生活里,有时也是拉着那条线,往前走的。”

我说问个老问题,如果只能带一本书前往荒岛,你会选择什么?她先说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行不行?这样有七卷呢,还是太贪心了?接着认真想了想,“可能是小说吧,长篇的小说。像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或是《安娜.卡列妮娜》,大格局的,很多角色,各种各样的人性,百看不厌。”

《安娜.卡列妮娜》其中,列文对自己说,“我知道我还是会痛苦,我还是会发脾气,但是我也知道这一切都还是有善的意义。”张惠菁说,这样一句话,也很适合送给迷雾世代的我们。存在的意义,不假外求,面向是非黑白的坦途,选择往前走。

把不孤独的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很不切实际

13 年张惠菁去北京,怀着新鲜感,认识陌生的城。北京的日光、尘雾与折射的光线,堆砌家的样子;17 年后她回台北,重新与这块土地连结,找回很多旧时感情,我问她离家之后,怎么建立“家”的感受?她还我真挚回答,“年轻的时候,觉得孤独也没关系,自由自在的。现在反而觉得,跟人的连接很珍贵。”

“这些年,你成长了,对方也是。重新联系,忽然意识到,彼此都走过了一个时代,一个三十年,这是地域性与时间性的,你会更清楚看到变化,对这个世界更全面地了解。”她说安顿自己的方式,所谓的重新定居,其实是跟这城市里面许许多多的人再次连结。

“我是一个长年单身的人,孤独是经常碰到的事。我其实觉得现在人讲起孤独,之所以这么难受,是因为把‘不孤独’这个期待,放在某种关系里,认为一定要怎么样,才不会孤独,一定要拥有什么。”她轻声说,“把这样的期待放在别人身上,很不切实际啊。”

如果孤独,那么就主动去付诸自己一些事情,未必是爱情,也可能是友情,在这样的日子,练就与自己相处的能力。因为生活变动的缘故,她也提醒自己,不要让所有关系都变得很表面,若有可深交之人,就要想办法深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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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我这样单身的人,没有伴侣或孩子,很容易感觉跟人的连结很脆弱。这不是说单身不好,而是你要让自己有可以说很深的话的人。这非常重要,为自己建立这样的朋友圈,有难得的对话发生,才有脚踩在地上的感觉。”

回来台北以后,有养成新的习惯吗?她说爬山。六点,出门,向山里走去,“爬清晨的山,很是醒脑,作为人的状态也比较好。”她说。

或许下次爬山,会遇到张惠菁也说不定。

我突然想起她在书里写,“到什么时候你必须走出去,不管这是个令你满意、或不满意的自己,是个你喜欢,或不喜欢的世界。”

我很庆幸,她推开大门,选择走向我们。

 

专访后记

我跟张惠菁聊《浪人剑客》。我说是因为看了她的书,才开始看《浪人剑客》,知道面对强大这件事,每个人都是不同的,有个相对位置。而有些人在强大面前,这样脆弱。

漫画一直没有出完,好像某种寓意,她说从前新册一出,她会立刻买,现在也许不会了,没有这么急切等着了,“井上雄彦一直没有画完,他自己也在经历很多漫画以外的事情吧。”她淡淡地说。

我感觉那也是张惠菁的温柔。

“专心在一条路上前进,是很美好的。不过,一般人却做不到。迷失、误解、走回头路,那样也没所谓,你就回头望一下吧。虽然那边碰了壁,这边也是死胡同,而且有很多迷惑令你迷了路。不过你的道路,一定比任何人都更广阔。”——《浪人剑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