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同学指指点点,老师更私下议论:“男生被亲一下,摸一下,会怎么样?”“明明看起来好好的,哪里需要辅导?”“看起来都没事啊,怎么可能被性侵?”那样的冷言冷语,就像利刃一般,刀刀刺在他们的心。当谣言耳语充斥,集体情绪凌驾一切,真相常被每个人的预设立场、刻板印象所遮蔽。


图片|电影《熔炉》剧照

确定了处理方向与策略,张碧华主动与 H 校长连络,表示人本愿意举办全校性说明会,藉机询找其他可能的受害者,请学校代为发布消息。H校长不怎么情愿,还是答应了。过了一阵子,眼见说明会召开在即,校方迟迟没有动静。这下子张碧华可急了,她连忙打电话给H校长却遍寻不着,改找教务主任亦不见人影,但她的意志根深蔓长,要她放弃,没那么容易,最后她找到总务主任,对方却说,校长没交代,帮不上忙。

“没关系,我可以把说明会通知单拿去学校影印,再请你们发给家长。”张碧华客气说道。

“我们没办法帮忙发。”总务主任直接了当地说。

“为什么?”

“学校没有那么多信封。”

这么烂的理由,亏他也说得出口!她将人本办公室所有信封找出来,又带了两名同事,背着五百个信封直奔学校。这会儿总务主任又有话说了:“我们没有人力帮忙装信。”

她来不及生气,迳自与同事开始动手,几个人手忙脚乱地赶在下课前全数装封完毕,再委由校方发放给各班老师。但仍有老师或许是怀疑,或者是恐惧,未将通知单发出去。

可以想见的,第一场说明会人来得很少,只有三位家长、四位老师,连同静悄悄坐在其中的以凡、立文及克强爸爸,总共十个人。萧逸民先从法令角度说明性骚扰、猥亵、性侵害的差异,再由张碧华解释案情发展,包括谢老师已坦承犯行,正被检方收押中。

每个人面面相覤。他们说,谢老师不是胆结石开刀才请假吗?

“谢老师去开刀?是谁说的?”张碧华问道。

“是 H 校长到班上告诉孩子的,”某家长解释,“她说谢老师生病了,需要静养,还说同学如果不满意新的班导,她可以马上换掉。 ”

有老师脸色铁青地说,谢老师常以“音乐教室需要有人打扫”为由,向她借调男同学去扫地,她感觉孩子不大乐意,总是推推托托,答应了几次便拒绝了。如今想来,那些孩子可能都是受害者!现场哗然。

“现在,我们能做什么?”某家长脱口而出。她的眼泪在眼眶打转,显然她不知道情况有这么严重。

“我们怀疑受害的不只是这三个小孩,目前最重要的是让大家瞭解事实真相,努力寻找其它受害者 ”张碧华建议。 

 说明会结束时已经十点多了。张碧华刚把车停在家门口,便接到H校长的来电,她批评人本的指控不是事实,她一定会控告人本。

“我们没有泄露个资,也没有涉及毁谤,你要告什么?”张碧华冷静回应。

“案子都还没三审定谳,你们凭什么认为谢老师有罪?还曝露受害者的隐私?”H校长怒气冲冲地说。

“谢老师有没有罪,这是法院才能决定的事,我们没有资格说什么;至于有没有泄露受害者个资,家长都在现场,他们一清二楚,我问心无愧!”

“我⋯⋯我要告你们!”

“妳来告,我等妳!”

 挂上电话,张碧华猛力关上车门,简直是怒火中烧。但想到年迈的公婆、丈夫及孩子,她不想、更不愿把工作的纷扰带回家。她站在门口让自己冷静下来,再次感到自己像是一条宽阔平静的大河,可以接纳人间一切的美与丑,善与恶,才拿出钥匙,打开家门,以笑脸迎接家人。

接下来两场说明会,参与人数仍旧不多,但氛围明显酣热起来。教师会理事长率先表示,他问过被找去打扫的孩子,孩子说,谢老师会跟他聊聊童年,谈谈内心感触,然后搂他的肩,摸他的身体。音乐老师说,有天警卫提醒她音乐教室窗户没关,她匆匆走到音乐教室伸手要关窗,谢老师一个箭步冲出来斥道:“ 妳要做什么?”事后才歉然表示正在辅导学生,不希望被外人打扰。某老师红着眼说,有学生坦承谢老师喜欢“动手动脚”,问他为什么不说,学生的反应是:“反正说了,你们也不会相信!”

众人沉默不语。房间里安静下来 ,只剩下高高的窗户在夜风中轻轻嘎嘎作响的声音。

说明会进行到尾声时,H 校长在某民代陪同下也来了,并把萧逸民拉到一边,语重心长地说:“年轻人,这种事我们看多了,事情不是这样处理的......你们这样做,没有好处,重要的是要能拿得到钱,不是吗?”萧逸民当下没有反驳,次日向台北办公室回报此事,人本董事长史英提到友人孩子有过类似遭遇,他代为出面要求学校处置,最后仍不了了之。他鼓励萧逸民:“你现在做的事很重要!继续做下去,我们全力支持! ”

原来深信“谢老师只是摸摸小手”的家长会长也参加了这场说明会。在她听完张碧华的说明与其它老师的回应之后,态度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并发了一封公开信给全校家长:

“⋯⋯我必须以沈痛的心情让各位知道,本校谢○○老师因对学生犯下性侵害罪,日前已被检察官声请羁押,并提起公诉。身为家长会长,我对于这件事既震惊又遗憾,在深入瞭解案情之后,发现有迹象显示这可能不是偶发事件。我不禁担心是否还有其他的孩子受害?而这些孩子说不定还生活在恐惧之中,需要早点得到值得信赖的大人的帮助。

听到这样的讯息,您心中必然有焦虑或恐慌,但我要请各位家长先保持镇定,同时绝对不要急着去盘问小孩,以避免先造成孩子的恐惧及不必要的伤害。

所有的家长都有‘知的权利’,当务之急我们一定要先让大家‘瞭解事实的真相’,这也是家长会要紧急召开全校性说明会的原因。相信您我都希望伤害仅止于此,但是唯有瞭解事实的真相,才有助于解除恐惧、弥补伤害,并提供孩子真正安全无虞的校园环境。

我邀请了正在协助受害者的人本教育基金会来帮忙我们,除了将对各位简述事件经过,帮助您瞭解相关法令外,还会提供大家最谨慎的确定自己小孩是否受害的方法,以及家长们可以付诸什么样的行动,要求政府当局给予紧急的协助及资源?请您务必拨冗参加这一场说明会,让我们团结一起帮助可能受害的孩子。”

这场紧急说明会来了三百人,把偌大的会议厅挤得水泄不通。张碧华不疾不徐地解释事情经过及校方的消极态度,让现场惊呼连连。最后众人决定筹组志工团,协助受害者讨回公道,并要求市政府成立跨处室的“危机处理小组”,追踪历年来谢老师教过的学生是否受害。

说明会结束,人潮已渐渐散去,除了某位陌生的妈妈。她缓缓走向张碧华,神情严肃地说,我可以跟妳谈谈吗?

当她们的目光相遇时,张碧华的直觉告诉她,终于,终于,有新的受害者出现了!她深深吸一口气,领着脸色惨白的妈妈坐下,注意到妈妈脸上的黑眼圈,恐怕已经几天没睡好了。妈妈强忍着泪水说,当儿子世明(化名)将公开信交给她时,他惊惧不安的眼神告诉妈妈,他也是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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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明告诉她说,谢老师好凶啊,光是眼神就吓死人了,每次想要拒绝,老师便说:“我是在教你性知识 ,你懂不懂?从小我爸也是这样教我的”,并恐吓这是两人的秘密,绝不能说出去,否则他会让世明一辈子抬不起头来。

“现在,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洗澡要把门锁起来,又拼命用手去剥指甲剥到流血,排斥我们亲他抱他,情绪变得很焦虑⋯⋯”妈妈颤抖着身体说:“去年十月就发生的事,为什么我们现在才知道?他说,补习班的同学还安慰他说,不只是你啦,像○○○,○○○,都是这样啊,谁叫你功课又好,体育也棒,谢老师就是喜欢这一型的。”

听到这里,张碧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学校怎么可能不知道?如果学校有好好处理,悲剧就不会一再发生,孩子就不会这么悲惨了。可是学校到现在还在一手遮天,如果我能早一点知道⋯⋯”妈妈不禁哽咽了起来,“我的心好像淌血,真的好痛!”

家长与人本同仁组成的志工团在校门口发动连署,要求校方解聘谢老师,并请市府出面调查清楚,厘清相关责任。这个始无前例的抗议行动,吸引了大批媒体关注。H 校长在摄影镜头注视下,优雅地走向志工妈妈,伸出双臂拥抱住她,让志工妈妈她顿时愣住了。H 校长两度鞠躬道歉表示校方没有立刻通报是为了保护孩子,此时此刻最重要的是大家必须共体时艰,不要造成孩子二度伤害!说罢转身走回学校。她一离开现场,那位被她抱住的志工妈妈立刻要求记者:“我刚才并不想被抱,是她硬要抱的,请你们把这段画面删掉!”

连署活动的热络回响以及媒体的大幅报导,让学校电话几乎被打爆,只是这样单纯的呼吁与诉求,并未得到市府回应。人本与市议员张廖万坚召开公听会,邀请副市长、教育处、社会处、教育部性平委员及家长代表出席,希望市政府在一周之内成立危机处理小组,加强校园性侵通报系统,正视连署诉求,但市府只同意组成医疗团队为当事人进行辅导,记 H 校长一支申诫。

真相就像一根不起眼的脱线线头,只要抽起它,源源不断地拉扯,最后不知会冒出什么更惊人的事实。连署活动策略的奏效,让愈来愈多线索涌入人本:

有人说,谢老师担任指挥的合唱团成员转学的很多,建议人本追踪他们下落。

有人说,谢老师经常辱骂合唱团的男同学,说他们唱得很烂,再分别将他们带去地下室。至于谢老师到底做了什么,儿子说不清楚,他也不敢追问。

有人说,他儿子被谢老师乱摸,并恐吓如果说出去将对全家不利。事后他们夫妻出面警告谢老师,但没有追究下去。

有人说,儿子咒骂谢老师是变态,是魔鬼,直到新闻见了报,儿子才说自己被谢老师他拉进厕所,用相机拍他的下体。

张碧华循着线索逐一去电瞭解,多数人不是坚决否认,就是婉拒她的关心。好不容易找到毕业两年的志成(化名)愿意谈谈,她立刻约志成出来见面。

志成说,谢老师说要教他怎么清尿垢,要求他脱裤子。他觉得不舒服,说了声“不要”,转身就跑。谢老师没有追上来,也没再找过他。

“那时候你会不会很紧张?还是很害怕?”张碧华问他。

“还好吧。”

“如果一到十分让你选,你觉得你的紧张害怕有几分?”

“嗯⋯⋯五分吧。”

“你有没有跟其它人说过这件事?”

“一直到最近新闻出来,我才跟○○○(小学同班同学)说。而且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好像不是性教育。”

“如果以后需要你当证人,你愿不愿意?”

“最好是不要啦,”志成显得有些犹豫,“其实他对我们蛮好的,上课也蛮认真。”

短短一、两个月,人本发现至少有十多名受害者,但他们宁可隐身起来,孤独伤怀。毕竟出面指控可能会泄露个人身份,他们无法承担这样的风险。

自从接案以来,人本的保密功夫做得极好,孩子的身份都没有曝光,爸妈也不时提醒孩子,若是有人问起,一律以“没听过,不清楚,不知道”回应。只是学校就这么点大,谢老师教的学生就那几个班,他们还是被辨识出来了。除了同学指指点点,老师更私下议论:“男生被亲一下,摸一下,会怎么样?”“明明看起来好好的,哪里需要辅导?”“看起来都没事啊,怎么可能被性侵?”那样的冷言冷语,就像利刃一般,刀刀刺在他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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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谣言耳语充斥,集体情绪凌驾一切,真相常被每个人的预设立场、刻板印象所遮蔽,被每个人的成见、意气与愤怒蒙住了双眼。

一群人奋斗了这么久,却好像什么都无法改变,怎么办?

身处紊乱激越的情势,仍能冷静分析事理的,大概就属众人眼中的“点子王”萧逸民了。他认为一般对性侵案没有瞭解的意愿,是因“与我无关”,于是一桩桩的悲剧,一次一次的诉求,风一般的吹过了,浮上来又沉下去了。如果要扩大舆论关注,就必须让人们发现事件与自己切身相关,才能产生同情心或同理心,因此若家长愿意现身,让外界理解他们的处境,便能得到媒体舆论的支持,进而对公部门造成压力。

这样的策略真能引起关注吗?就算引来了关注,又能关注多久?如何避免媒体猎奇与煽情的陷阱?萧逸民分析事理向来理路清楚,判断与策略亦精准正确,基于对他及人本的信任,家长一致决定,撂下去,拼了。

透过人本的穿针引线,他们有计画、密集地在媒体曝光,诉说原本在心头收得妥妥的心酸。对着陌生人诉说这样的心情,从来都不容易,但他们还是说出来了:

“我原本担心儿子要上法庭说明,不敢告,但儿子说一定要告:‘打老师也没用,他对我们做变态的事都没悔意。他要判无期徒刑,我才不会害怕再看到他。’一月中老师被关后,他才松口气,跑去踢那老师的桌子、吐口水。他主动提要看心理医师,因为学校调查报告诬蔑他是自愿,他吃不下、睡不着;校长骗全校说只有摸屁股;有老师说他不想知道这件事、看起诉书很恶,还有人说我们为了钱才闹大。我儿子很难过:‘同学都讲很难听。有些女生不知老师猥亵还为老师哭,我很生气,要是她们知道老师对我做了什么,就哭不出来了。’”──克强妈妈 [1]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上班族,为何放弃平静的生活,四处陈情投诉呢?⋯⋯事发半年多了,台中市的官员们却只有一个伟大的发现,那就是校长可能涉嫌延迟通报。我不明白这种五分钟就可以查出来的事,官员们还可以在市议会及媒体前洋洋得意的发表。以这种处理事情的态度,不知要等到何时,台中市政府才能提出有效的危机处理方案...当我得知一个又一个的受害者陆续被发现,心中的那种痛实在无法形容,对他们的心情更是感同身受。我要告诉这些家长,等事过境迁后,你们一定会认为你们寻求协助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只有正视面对,才能早日走出伤痛。”[2]──以凡爸爸

这样的心声有如一块块扎实的砖头,堆叠出令人不忍直视的人生,各界纷纷将矛头指向学校及市府。与此同时,因出现新的受害者(世明),检察官决定重启调查,确认谢老师犯下的不是猥亵,而是性侵,罕见地提出三份追加起诉书(97 年侦字第 11094 号、97 年侦续字第 198 号、97 年侦字第 17215 号),改依“强制性交罪”起诉。

二○○八年八月二十七日,台中地方法院宣布一审判决,谢老师犯下二十九次强制猥亵、五次口交性侵、七次强制拍下猥亵照片,总计刑期达一百六十三年十个月,应合并执行二十年徒刑。谢老师的委任律师不满表示:“判太重了,又不是杀人放火!”

无论如何,谢老师的罪证大致抵定。度过这艰难的一战,大家决定将更多力气放在对学校的究责。

那是个燠热的典型夏日,家长们身穿“孩子别怕,我们保护你”的粉红色上衣,向台中市法院按铃申告 H 校长及 Y 主任,理由是隐瞒事实,淹灭证据,涉嫌触犯刑法“使公务员登载不实罪”与“隐刑事证据罪”。台中地检署以“案件通报内容有登载不实之嫌”,依伪造文书罪嫌将 H 校长及 F 主任提起公诉,但最后因“无法可罚”,让他们逃过一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