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始终不敢放手去爱一个人。而或许这份担忧的背后,是因为看见当年的奶奶如何为爷爷付出,却只换来爷爷新的外遇对象。

文|绮莉思

我瞄了一眼仪表板,时速已来到 120 公里,两侧窗外的天色犹如灰黑两片缎带高速滑行,我的视线顺移到时刻显示栏:17:30,右脚不禁更深一重地踩压油门,老旧的红色 Benz 油门死活催不动,我紧握方向盘的双手不敢放松,视觉回正,远眺前方笔直路面,落寞地暗忖着:在晚餐前,我和车主小宛势必无法赶回蒙特娄。

小宛用英文告知我,远在我坐上驾驶座前,她早已将爱车定速在 120 公里,免得被警察开超速罚单。她进一步说明:“红色车太显眼,容易被警察从远处锁定,稍一超速,马上被抓!”我点头示意收到讯息,让她前倾的身躯放心地仰靠回椅背上。

三小时前,我俩从多伦多出发,驱车回蒙特娄,协议好我开前半段,她负责后半段车程。我驾车时,她节制地用某种设定好节律的速度与我对话,就像她节制这台车的最高时速,这种一丝不苟的人生态度大抵是多年药剂师从业经验留下的副作用吧!

定居在没有大统华超市的蒙特娄,每回她到多伦多拜访最亲昵的舅舅时,必到大统华超市买最爱的零嘴、母亲烹饪不可少的酸菜、韩式烤肉盘等等。我的“吃货魂”藉机窜出体外,大肆作乱,在车厢内雀跃跳荡,散播多伦多的中外美食情报,以及多年前朋友带我去过的义大利美食景观餐厅。平时面容严肃的小宛放下戒备,舒眉卧靠在副驾驶座,随着不同话题轮转,她语调时而沉吟,时而轻快,与其说我喜欢这样的谈话气氛,不如说我更尽兴于亲睹小宛个性里的不同风貌。刚与她结识时,她木讷憨直;讨论工作时,她自信严肃;开车上路时,她淘气直率。

谈话气氛渐次热络,小宛的思绪飞扬,叮叮咚咚地敲开童年时光的记忆盒,回忆片片段段从盒口释出、飘散、旋逸、低回在两个女人的臂膀之间。小宛是越南华侨,爷爷当年逃越共,以难民身份申请庇护,移民加拿大蒙特娄。刚落地加拿大这片土地,爷爷就在越南同乡会的帮助下,以低于市价的划算价格顶下一家中餐馆,身形娇小的第一任奶奶韧性坚强,戮力经营,一肩担起所有庶务与管理责任,是越南女性吃苦耐劳的典型代表,可惜守护得了家业,却治不了风流倜傥的爷爷。爷爷从餐厅开张那天开始,便情史不断,源源不绝的年轻女侍应生是爷爷的温柔乡、情人团。

“我觉得,我都快五十岁了,还不敢谈恋爱,全拜我爷爷的所做所为,让我不敢信任男人!”即使开车的我,双眼必须看管好前方,她失望的口气还是热呼地烫了我的脸颊。

大概操劳过度,第一任奶奶还没来得及传宗接代,就撒手人寰,大男人的爷爷理所当然就续房了。第二任奶奶就是小宛的奶奶,在婚姻里奉献二十多年青春后,逃不过被爷爷背叛的宿命,这次,高龄六十二岁的爷爷有了新的外遇对象,闪离奶奶,立刻迎娶第三任、年方二十八岁的小娇妻。爷爷生前留下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不得宠的小宛奶奶即使握有生养两个儿子的筹码,财产依旧全数进了第三房的口袋。净身出户的奶奶自此与爷爷分道扬镳,刻苦经营洗衣店,勉强糊口度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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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不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不是药房的结帐人员,而是洗衣店的店员,那时候我才六岁⋯⋯”原来年仅六岁的小宛放学后,在奶奶的洗衣店打工,她的工作就是帮客人装洗衣粉、扫地、擦玻璃等等,工资是每日一个 quarter 的加币,这些小铜板的归属是一个小猪扑满,之后好几年光景,每次扑满满了,她的一贯作业就是携带扑满里的一大袋铜板,到银行换成纸钞,农历年前,将之换装成两个红包,一个给妈妈,一个送奶奶。

她尤其喜欢腻在奶奶身边,听她说当年越南的风土民情,以及如何与家族展开逃难之旅,躲避越共的袭击。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奶奶说她爸爸当时大衣里缝了好几层暗袋,全部塞满金条,到了渡船头,过河后就有预先安排好的车子接应,眼看越共的军人要追上我们,说好三根金条载全家过河,船夫居然趁人之危,临时改口要价一人得收一根金条!兵荒马乱之际,她爸爸哪有时间考虑,唯有一口答应,夹层里的金条全交出去,她们一家才能顺利到机场,飞到蒙特娄,之后才有我啊!这就是我的家族历史!”我被小宛这番话震动,当时的人遭逢的是何等的生死关头啊!拽着金条的绝命大逃杀!

能坐拥如此多的金条,在当时的越南肯定是大户人家,来到蒙特娄后,面对白手起家的命运,没有怨天尤人,只有勤劳刻苦,这一直是越南华侨家族历史令我着迷的魅力。他们坚韧平和,没有愤世嫉俗,只有慈悲满怀。有一回,小宛帮助印尼海啸赈灾,她第一时间捐出两千元加币,她说:“这些苦主家都没了,我很能理解他们的处境感受,当年我奶奶不就遇到这样的灾劫吗?”那一刻,我觉得突然重新认识小宛,平时不善与人交的她,却有着很通人性的善解。

随着时光递嬗,小宛进入college就读,亭亭玉立的她经常被别人的感情世界所圈选,不少白人男孩追求她,她一视同仁,皆是不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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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不谈恋爱呢?在这里谈恋爱,尤其在 college 阶段,很稀松平常,并不是什么禁忌啊!”真是皇帝不急,急死太监!我深信,任何人都有追爱的权利。

“我不能谈恋爱!谈恋爱会花掉我许多时间,我成绩就无法那么好,怎么申请好大学呢?进入好大学是我减轻父母负担最好的方法,也是改变我生命最快的捷径!”我的一颗心渐渐滑落下来,我转趋冷静,是啊!她热情拥抱生命之余,尚能冷眼旁观世事,何等从容!何等睿智!

不知是否小宛喜欢上“与爱情捉迷藏”这个游戏,她总与真爱失之交臂。或许她的心底深处还受爷爷那样风流的男人阴影所垄罩,又或者,照顾妈妈与奶奶的家庭责任凌驾于个人婚恋之上。几次无疾而终的相亲、几回春光乍现的相恋,年岁渐长的她愈发害怕深陷情海,谈起婚姻恋爱,她提不起劲,兴趣与期待全失,彷佛爱情是个比“与爱情捉迷藏”更乏味的游戏。

我在蒙特娄这个大城市里,形形色色的女人都遇过,像小宛如此拒绝谈恋爱的女人,并非少数。在什么都能模拟与仿真的年代,我们追求假象,探求真实,一时之间,趋之若鹜,欲罢不能,对“追爱”这个社会活动却大而化之,可有可无,淡定处理。

不知是小宛奶奶太伟大或是小宛太伟大,手握方向盘的我,努力盯紧前方路面的白色分隔线,突然深深地感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