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城市》声称结合多媒体艺术、剧场语言、建筑特征与音乐能量的跨界冲撞,藉此想像香港作为一座独特城市的未来⋯⋯。

为了观看“进念.二十面体”(Zuni Icosahedron)今年 1 月于香港文化中心演出的实验剧作《建筑城市》( The Architectural of the City),特地去了香港一趟。虽然过去多少透过不同类型的文本阅读,拥有粗浅的香港印象,但我从未实际拜访,对于香港剧场作品的了解更是贫乏。

《建筑城市》声称结合多媒体艺术、剧场语言、建筑特征与音乐能量的跨界冲撞,藉此想像香港作为一座独特城市的未来,光主题就非常吸引我。加上它的音乐,来自钢琴家KJ黄家正与乐团何超与海胆仔( Josie & The Uni Boys)的现场演奏,原本在古典与摇滚山头各据一方的两者,会选择以什么样的方式合作,又如何和剧作结合,让我相当好奇。

没有休止符的香港初体验

剧作开演前,我先在香港街头晃了一天,初次造访的新鲜感,让我走到哪里都睁大眼睛。不,换个说法更为精确:即便只想被动地身置其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海量资讯,也会自己拦截经过的人。

首先引起我注意的,是转速和音量都远超过台北日常的人为噪音音景。人声鼎沸里,夹杂着各处施工的敲击声,不间断的车行低音,和行人过马路时,伴随绿灯亮起的急速机械连音,构成了没有休止符的步行节奏。

不顾先来后到,路牌、广告传单、霓虹灯标志、电子看板,色彩鲜艳的文字,密集来到眼前,它们毫不畏缩,住进尺寸一个比一个大的商业招牌,直接从视野上切割街道的半个天空。

“看我!看我!”这就是香港给我的第一印象:带着绝对自信的自我张扬,每个人似乎都有话嚷嚷,但看久了也像是无话可说,甚至隐忧着自己不被记得的恐慌。

坐在剧场里,遥望一座看不见的城市

“建筑/变成一些刺激的影像/空间被影像消失了/人们从前/生活在真实的空间”
“我知道了时间永远向前走/不能回头”
“那是一个曾经有过如此丰富/街道生活的城市”

作为一个外来的游客,我穿过 2019 年的弥敦道,走入位于闹街尽头的剧场座位,在此上演的剧作,却企图带我重返街头,只是它遥望的,似乎是一座指向过去的城市───看不见的城市。

那座在香港居民的记忆里,由熟悉的气味、声响与空间构筑的城市,如今在哪里?它真的存在过吗?

“忘记一座城市/和忘记一个人/有什么不同”

《建筑城市》由何超与海胆仔重新编曲的两首自创作品〈搏击会〉( Kickface)〈何飘移〉(Skitzo)开场,刻意爆频的音响效果,从一开始就向观众丢出感官的震撼弹。在震耳欲聋的背景噪音中,三位演员(张耀仁、吴昆达、曾兆贤)以四种语言(国语、闽南语、粤语、英语)不断重复朗诵,节录自义大利建筑师 Aldo Rossi 同名理论着作《建筑城市》中的台词。


图片|摄影 Drill Team 162 Ltd/进念二十面体

同一句话,讲一次是真理,讲两次像问句,讲三次以上时,词与词之间便开始产生空隙,错落成虚实交叠的梦呓。同样的形式,展现在影像设计的概念上。数以千计的香港老照片,被悬空投影在大萤幕和演员身上,热闹的摊贩、新生的社区、门牌尚未生锈的大楼,以每张不到 1/30 秒的速度,从观众眼前重现,又无情地消逝。

如果当代生活已经让人们习惯,观看影像,像皮肤扬弃角质那样地轻易剥落,没有机会深入血肉,那么建筑呢?必须结合地基、可触物料与搭盖技术,一层一层往上堆叠,由此形成真实空间的、坚固的建筑呢?

搭建起记忆空间与未来想像的“建筑元素”

《建筑城市》剧作中,运用了来自香港传统建筑技术的创作符码“竹棚”(Bamboo Scaffolding),作为和其他艺术语言对话的基础。竹棚,是全世界仅剩香港仍在使用的临时搭棚技术,取用竹材的轻盈与便利性,应用于楼宇建设或翻造时,快速建成方便工人轻易在高空穿梭与工作的平台 [1]。

有过香港步行经验的人,肯定难以忽视竹棚的存在。它们就像某种快速繁衍的寄生植物,以或宽或窄的面积,在城市各端发芽抽长。建筑工人在竹棚边爬上爬下,极有效率地修缮了某些东西后,竹棚立即又蔓延到了其他地区。市场走廊,大厦外观,巨型建筑物的某个死角,昨天的竹棚拆了,今日又增建,而一切都是暂时的。


图片|摄影 Drill Team 162 Ltd/进念二十面体

在香港,竹棚和人们生活的空间紧密相连,形成一种介于自然与人为之间的奇特景观,具有独特的生命力。但在《建筑城市》中出现的竹棚,却异常工整且毫无生机,它离开了高空,沉静地座落在舞台上,远看更像孩童儿时攀爬的怀旧游乐设施。

两个元素之间的对比和对立——恒常变动的投影影像,与永远不动的竹棚——像一种反讽的诘问,演员或动或静,穿梭其中,而音乐是串起两者最重要的绳索。对我来说,《建筑城市》中的音乐与声响,才是真正搭建起记忆空间与未来想像的“建筑元素”。


图片|摄影 Drill Team 162 Ltd/进念二十面体

音乐,作为一种声音的建筑工法,透过舞曲〈波丽露〉(Boléro)的巧妙贯穿,开启一个通往他方的虚幻入口。黄家正自由的钢琴演绎令我惊艳,他的琴声为这首百年前写就且结构严谨的乐曲,创造了时间的破口。听觉像一道墙,被音乐刮花,一如他演奏时穿在身上的衣物,刻意毁损、仿旧的布料上,投影着香港的无数可能。

难以言说的缺憾,南柯一梦般的壮志,皆在乐章主题旋律的重覆中,化为从平地不疾不徐升起的大楼,我们想像一座伟大的城市正要诞生。

永远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变的城市

讽刺的是,在〈波丽露〉演奏最澎湃之际,投影影像所对应的思想城市正在崩塌。解构自 Aldo Rossi 理论的语句,断裂成词不达意的单字——生活的空间、集体记忆、独特性、有所选择的自由——它们分崩离析,终至倾圮。

“一个城市就是一个不停在变化的有机体
城市不停的变化/没有城市是永远不变的
永远不变的就是永远在变的城市”

剧作中,吸引我目光停留最久的角色,是一位从头到尾没有出声的演员(杨永德)。素白的衣面,嵌着一支忽明忽暗的白色灯管,当他打着太极,缓慢游荡过舞台所有角落,没有人察觉他的存在,彷佛他真的彻底隐形。

他可以是任何事物的象征。

他是建筑?电影?街道?是抽象的城市?还是实际的生活?曾经看似永远都在的,某幢大厦或电影院的破旧楼梯间,某个转角总会遇见的茶餐厅的霓虹招牌上,如今是否也有支灯管已半好半坏,像独居的老人费力呼吸,却无人觉察。

希望我们不会忘了回家的路

七嘴八舌的人声、道路噪音、木桩施工的音效,在剧末,随着何超与海胆仔乐团 [2] 演奏的〈Rule your world〉渐次褪去。何超身上由巨量花材、全球化的消费性商标,与香港传统文化道具混织密缝的风衣,到此也卸下了一半。她即兴起舞,无所拘束,像对香港一无所知的观光客们尽兴喧哗,又像无视城市的疯狂演化,一意只想寻回城市初心的摇滚歌手。


​图片|摄影 Drill Team 162 Ltd/进念二十面体

《建筑城市》表面上谈的是关于城市建筑的理性论述,最终渴望表达的,其实是挖掘“家”与“非家”的深层情感——活在真实生活空间里的人们,才是建筑城市的本体。演后访谈时,音乐总监于逸尧一度感慨,香港曾是一个以效率自豪的城市,但如今是否除了效率,什么都没有了?如果城市是集体回忆的轨迹,那么未来的人们,将如何回忆这座城市?在剧烈的改变与不变之中,又有什么能够真正被留下来?“很怕有一天,我们会忘了回家的路。”时常在国外奔走演出,偶尔回到香港,总会发现熟悉的地方,一夕之间又改变了许多的何超,也忍不住感性地说。

漫游香港街头时,我经常被迎面而来的魔幻感击中。我记得当我搭乘半山手扶梯,从被横切过的坡路攀升,和坐在某栋房子的三楼窗口喝咖啡的人近距离对视,并轻易地行经与俯视,城市中鸟类栖息的阳台,我忘了自己身为人类的局限。

香港也像是一本巨大的诗集,光是路标和建筑物的名字,就能为空间带来无限遐想。深水埗的宇宙大厦隔壁开着动物诊所,枫树街直行过荔枝角道后会遇到诗歌舞街,而诗歌舞街的英文却叫做无花果街(Sycamore Street)。西方殖民与繁复历史为此地留下无数珍贵遗产,可惜的是,关于这座城市的深度阅读,今后显然必须依靠记忆去补遗,无法再提及某些禁语。

我见过最有生机的竹棚,出现在 2014 年港人争取真普选的抗争运动现场(媒体称之为“雨伞革命Umbrella Revolution”)。参与运动的竹棚师傅,将竹子两端削尖,在运动现场快速架构成一方与公权力对峙的堡垒。竹棚脱离了日常应用的脉络,不是为了被搭盖成戏台而建造,而是为了修缮与捍卫一个具有“家”的意义的城市。


​图片|摄影 Drill Team 162 Ltd/进念二十面体

在不同的时空脉络中,相异的艺术语言相互碰撞、对话,展现出超乎想像的生命力。这是否足以呼应“进念.二十面体”与导演胡恩威创作《建筑城市》的初衷,或者说是愿望:最前卫的科技,和最传统的技艺,可以被放在一起实验;古典音乐和摇滚电音当然也能够彼此融合。在舞台上,在香港,谁都可以自在地做自己最想做的事。